《揽愿阁》一捧微尘

10、名崇海

　　云中君在人间游历的那几年本是逍遥自在，无牵无挂的。可偏偏只是在崇州多停留了一段时间，从此身边便多了一个身影。

　　他其实本不想插手人间事，毕竟一旦牵扯上，就多了一分挂碍。
　　但缘分这东西很是奇妙，或许你只是一个驻足，又或许你只是一个转身回眸，甚至不过是一次再平凡不过的举手之劳……

　　可一旦你破了例，就不再是多插手了一场人间事这般简单。
　　更遑论，还为一个人取了名字。

　　如此一来，就不再是一场稍纵即逝的缘分了。纵使你一开始便有意保持距离，又或者发现苗头不对想要及时止损，都已经来不及了。

　　缘分，种下了，便是种下了，轻易想要解开，往往会带来更深更复杂的牵绊。

　　当年的崇海便是这样，因为云川不再“小孩儿”、“小哑巴”的唤他，而是给他起了名字。
　　从此他有名有姓，有人惦念，有家可归。

　　至少……
　　有名字的那天，他是这么以为的。

　　云川每次离开海边小院都在晨光熹微之时，倒不是为了赶路而起早，他向来随心所欲，只是不善向他人辞别罢了，他不大愿意看别人送别时的那种神情。

　　那些人总是满怀伤感，依依不舍，仿佛此生不再相见。
　　但大多数情况，确实永生不复相见。

　　凡人寿数短暂，匆匆数十年便要走完一生。
　　可云中君每百年入世一次，所见所闻皆是百年光景，又怎会轻易为一个凡人多驻足呢？

　　偏偏崇海就成了那万中无一的例外。

　　一路行过百里，云川终是不忍回了头。
　　他负手立于山顶，蹙着眉，向山下俯瞰。

　　那孩子跟了一路，每每将要跟丢的时候，总是能在最后一刻追上自己的踪迹，他甚至未能有空隙时间喝上一口水，喘息片刻。

　　这一切云川都看在眼里。

　　起先他并未在意，毕竟过去也曾有几个牵扯上些许尘缘的凡人希望能跟随自己，也曾锲而不舍，扬言决不放弃。

　　但最终都没能坚持下来。

　　云川想着，只要自己不回头，走得决绝一些，他们总会放弃的。

　　可这一回，令他失算了。

　　那孩子毅力惊人，纵使自己未曾使用仙力，脚程也绝非一个凡人小孩儿能够追上的。
　　可他就是追上了，追得跌跌撞撞，追得满身是伤，追得精疲力竭，也没放弃，他始终踩着末尾的一点影子，咬着牙，一鼓作气追了百里。

　　这要云川怎么不动容呢？

　　在山顶等了小半时辰，那孩子就跟了上来。
　　明明累到腰都直不起来，渴得嘴唇起皮泛白，仍旧不吭一声。

　　只是当他艰难地爬到山顶，瞧见云川负手立在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树荫下，正敛眸瞧着自己。
　　那一刻，崇海低垂着脑袋，看着磨破的鞋底，又瞧着灰蓬蓬的衣摆，还有满手脏污，终于忍不住哑声呜咽起来。

　　他本不想哭的，并不是受不得累，也绝非是吃不得苦。是他自己执意要跟来的，明明云川仙君破天荒的为他留书，与他辞行了。

　　但……
　　怎么能接受呢？

　　明明昨日刚为自己起名字，明明这六年也不止这一次分别。
　　可信中说，此番离去应不再相见，望珍重！

　　这要他如何承受呢？
　　他孤身一人，是个人人厌弃的乞儿，唯有云川不弃，收留他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哑巴六年，教他读书识字，允他习一些防身法术，甚至给他一处安身立命的住所。

　　在这茫茫世间，唯有他一人给过自己温暖，如今的一切都是这人赐予的，包括崇海这两个字。

　　所以，要与之永别，崇海自认，死也做不到。

　　“你应该猜到，我并非凡人。”云川面容柔和，声音却故意添了几分严厉。

　　其实这些年也给小孩儿养了几两肉，但还是瘦的嶙峋。崇海背脊微躬，撑着膝盖拼命喘着气，可怜的像只小野狗。

　　他不会说话，只是用一双楚楚可怜的小狗眼，巴巴地望着你，故意惹你心软。
　　骨子里，却又透着固执的犟，死活都要跟着。

　　“我留的字，你不曾看见？”云川不自觉有些刻意回避他炽热的目光。

　　崇海点头，意思是看过了。

　　“既然如此，你当知晓，我此次离开便是百年，即便百年后再回到人间，你也早就作了古。”云川重复地说着以往常对世人说的话，可这次的心莫名无法平静。

　　崇海依旧点头，但那眼神却灼灼烧着，像是要把你燃透。

　　“那你既然都知道，却还是这般跟着我，又有何用？”

　　云川自树荫下缓缓走出来，高大英挺的身影将将为崇海遮蔽了灼热的午后阳光。

　　崇海垂首，怔怔地看着地上投射出的二人剪影，随着云川的靠近，渐渐重叠。
　　他忽然蹲下身，在身影重叠的地方用手指重重写下——“跟你走”
　　三个字。

　　云川垂眸看他许久，沉吟半晌，无奈轻叹一声：“凡人去不得那里。”

　　崇海怔愣，眼眶里盈满了雾气，却还是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纵使方才无声哽咽，也没当真落泪。
　　如今云川说，那里凡人去不得……
　　这要怎么办呢？

　　他虽然不知道那是哪里，但是云川从不骗人，他说凡人去不得，便一定是去不得。
　　但崇海一根筋，不想退路，他不关心为何去不得，他只想知道怎样才能去得！

　　于是，他只是红着眼睛，用更大的力气在地上写划出——“凡人如何去得？”几个字。

　　用力之大，竟磨破了手，嵌在泥土里的字和着血，看的云川眼睛有点疼。

　　此时盛夏蝉鸣，不知此地是他二人翻越过的第几重高山，更不知未来的道路上还要再面临多少重。
　　可当下，云川不得不承认，自己心软了。

　　他只能做出最后的挣扎，放出自认为最诱人的条件。

　　云川俯身，手轻轻搭在少年崇海瘦削的肩膀上，问：“如果……我让你开口能言，条件是你必须留下潜心修炼，不得再跟随，你可愿意？”

　　闻言，崇海只是缓缓仰起头，静默无声地伫立在那里，目光坚定地望着云川。

　　答案不言而喻。

　　竟连可以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想要！

　　.

　　崇海朦朦胧胧，感觉坠在梦里。
　　心像漂浮在云端，揪着，悬着，落不到实处，让他心慌不已。

　　他眉宇之间萦绕着的几乎全是怨憎之气，明明尚未苏醒，却有无尽的愁绪。

　　云川走到床边，缓缓坐下。
　　只静静瞧着躺在那里的一缕残魂，明明自己破败不堪，却仍然固执地不愿伤及他人。

　　至死都能如此，当初他又怎会轻信了旁人，误以为崇海会丧尽天良到涂炭生灵呢？

　　思及此，便忍不住轻抚上崇海瘦削如刀的脸颊。
　　如今摸不到，也触不着，明明灭灭一缕残魂，苍白无骨地躺在那儿，岂会不惹人心疼？

　　“求求你，带我走——！”
　　忽的，榻上之人一声惊叫，一把便扣住了云川的手腕。

　　再睁眼，双目赤红，四目相对，倏忽一瞬，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过了好半晌，云川反手紧紧握着那只颤抖地手，虽触不到，却能感觉出他的惊恐和害怕。
　　再回想起那句声嘶力竭的——“带我走！”。

　　云川不禁猜到几分，嗓音沙哑地问：“是做了噩梦吗？”

　　崇海红着眼眶，眼底是化不开的难过，似是仍被魇在梦里。

　　“刚刚梦见了什么？”云川明知故问。

　　崇海定定地望着云川，从淡色的嘴唇攀到高挺的鼻梁，从狭长的眼眸描绘到锋利的山眉，慢慢往上瞧见满头华发，这才恍惚惊醒。

　　崇海急道：“你的头发怎么回事？！”

　　云川却不甚在意地弯了唇角，笑意直达眼底，声音很轻地说：“你醒了？”

　　右手被紧紧攥着，就用左手轻轻抚顺崇海鬓间的碎发，又道：“看来眼睛也恢复了不少，先前在夜游城还分不清颜色呢！”

　　“夜 游城 ？”

　　崇海记忆逐渐回笼。

　　因为魂魄残缺不仅会丧失部分记忆，严重的还会令五感尽失。
　　有的残魂会在自我修炼过后恢复一二，又或者残魂被修补后逐渐好一些，但一般都恢复的极其缓慢。

　　正常情况，一般也要修炼个十几，二十年，像这般迅速恢复的，通常不是吸食了较多活人阳气，便是借助了上等法器，为其弥补亏损。

　　显然，崇海是后者。

　　他被云川揽魂摄魄进了揽愿塔后，直至今时今日，已经过去半年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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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