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二幕 ...

  •   今日摆的是怡亲王第八子绶恩的满岁酒。这位小阿哥是雍正三年九月所生,他额娘嫡福晋兆佳氏生他的时候费了老大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才把这小阿哥给带到了人世。虽说绶恩出生后,庶福晋纳喇氏还给怡亲王添了个小阿哥阿穆瑚琅,可绶恩到底是受宠的嫡福晋兆佳氏所生,又是他阿玛的心尖尖,摆了这么大的排场来庆贺他的满岁,也就不为过了。

      自寅时起,怡亲王府便开始热闹起来了。厨子们按着先前所定的单子,由后门将一车又一车的蔬果鱼肉运进了灶房。小厮们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进进出出,忙得也是不亦乐乎。前边的院子里由侧福晋瓜尔佳氏把持着,正吩咐人将一张张桌椅置放在园子中央,又细心地铺上了缎布,掖好了四角,婢女们端着一盘盘的瓜果鱼龙进入了园子,按着次序份位摆放齐整,再由瓜尔佳氏审量是否有不妥之处,待她点头允过后才算得上完事。

      要说这会儿最闹腾的地方,当属是嫡福晋兆佳氏房中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大清早的小阿哥绶恩就叫黄雀的叫声给吵醒了,接着便闹个不停,至此也有一两个时辰了。乳母嬷嬷们变着法儿地哄他,也不见得有什么效用。最终实在没辙了,大伙只好把嫡福晋兆佳氏和怡亲王胤祥给请了过来帮着逗小阿哥开心,可这小崽子连自个的额娘阿玛的脸面也不给,反而越闹越凶,更为过分的是,在兆佳福晋抱着他唱曲儿的时候,绶恩一泡尿统统放肆地给撒在了他额娘身上,惊得那些个嬷嬷们赶紧地从她手里把绶恩夺了下来,一大帮人拥着她便往侧屋去进行一番梳洗。

      待到她重新换上崭新的旗装,大约也已过去半个时辰了。绶恩早已在他阿玛的细心呵慰下又沉沉地睡去。兆佳氏借故说要瞧瞧园子里筹备得怎么样,便将左右的侍女都支开了,往后花园里去了。

      雍正四年早已踏入了秋季,可至今仍没有一天真正放出日光过。天气又闷又热,没有一丝风,也没有雨珠子,可连着好几天的清晨,不知打哪来的雾气,弥漫了整个京城,搅得到处看过去都朦朦胧胧的,到晚些时候才渐渐地散去。

      兆佳氏自去年生下了绶恩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她的年纪也不算得上轻的了,好不容易生下了绶恩,身子骨就更弱了。怡王爷怕她受累,把家里的的一干琐事都交到了侧福晋瓜尔佳氏手中,要她只顾着在房中静养,好早些恢复身子。说来也怪,燕窝、野山参、鹿茸,该补的没少补,该吃的没少吃,该休息的也没少休息,可就这样一年多过去了,也没见着她的身体有什么起色,反而越发的翕弱,动不动的就闹了个胸口疼什么的,急得怡王爷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过。尤其是一到这样憋闷的天气,她就越发地难受起来。可兆佳氏偏又是个喜欢把事藏着掖着的人,就算自个身子不舒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不会吭一声。

      一到了胸闷的时候,她就喜欢到这后花园里走走。后花园里栽着的花花草草,都是她一手拾掇起来的。她本来是不懂得侍弄花草的,一直到了胤祥前些年被囚在养蜂夹道那儿,她跟了他去,那十年的工夫里头除了养些花草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因而也就渐渐地对这事熟稔起来了。

      她走到园子里,侧福晋瓜尔佳氏正站在园子中央支使着那些下人们把一坛坛陈年酒酿给搬到合适的位子。她不愿去给瓜尔佳氏添麻烦,便悄悄地往侧旁走去,才走了两步,却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儿蹲在清冽的莲花池旁,有些惊异,抬起脚跟不自觉地就往那边走去。

      那蹲在莲花池旁的年轻女子听见了轻缓的脚步声,猛地一抬头,见到是兆佳氏往这边走来,不由得舒了一口气,缓缓地站起身,向兆佳氏站定行礼道:

      “端贺给十三婶请安,十三婶万福。”

      兆佳氏见了她,忍不住快活起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那女子微愣了一下,倏尔便朝她咧开嘴笑了笑。兆佳氏抚着她的手,略带歉意地说道:

      “前些日子本想着去看你,可你也知道,我这身子日渐不好使唤了,最终也就没去成。”说完,顿了顿,察着她的眼色,低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府里光景如何?还过得去么?”

      女子恬笑着点了点头,答道:“也都还行。爷虽被革职了,可田庄那儿的进账还没断,早年也攒下了不少的积蓄,不愁吃不愁穿的,就是日子过得烦闷了些,倒也没什么难过的。”

      兆佳氏心里好过了些,叹了长长的一声,说道:“那就好。”说完,犹豫了一会儿,继续道,“你们也别怪你们十三叔,他背地里也使了不少法子,只是皇上他......”

      “十三婶!”女子立时警惕了些,慌忙打断了她的话,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人,才细声道:“十三婶,这话还是谨慎着点说,皇上现在确是宠信十三叔没错,可也不好这样......”

      她没再往下说,住了嘴,看着那空落落的莲花池发了呆。兆佳氏胸口一疼,那泪珠儿止不住地往下掉,女子回过神来,见兆佳氏忽然掩面而泣,不禁也慌了神,连忙拿着手中的帕子帮兆佳氏拭泪,一边喃喃道:“十三婶,您这是......”

      兆佳氏也有些难为情,连忙粗略地整理了一下妆容,将帕子重又塞回到那女子手里,安慰她道:“没...没事,十三婶没事......”见那女子面露担忧之色,便赶紧转了话头,说道:“贺儿,你还没见过绶恩是吧?过来,十三婶带你去瞧瞧他......”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那女子的袖子就要往里房走。女子却绕到她跟前挡住了她的脚步,见兆佳氏一愣,方柔声说道:“不劳烦十三婶了,今日之行,并非是要来看绶恩的,而是受人所托......”

      她见兆佳氏神色越发的迷惘,便不再说什么,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抿得紧紧的小包裹,递到了兆佳氏手中。

      兆佳氏伸手接过包裹,打量了一番,面露不解之色,问道:“这是何物?又是何人所托?”

      女子莞尔笑道:“这是我家爷前些日子由纳兰家的老宅寻到的,他只略微翻动了一会儿,便说这物件并非是常人所能动之物,要我寻个机会将其交到您手中。至于所托何人,所托何物,爷不肯对任何人说,我也一概不知。”

      兆佳氏一听这话,便对这物件的来历猜中了几分,脸色霎时凝重起来,谨慎地将那包裹收好。待她认真地将其放入怀中后,才抬头对那女子嘱咐道:“端贺,这物件来历非同小可,其中所涉,乃是了不得的事情,替我递话给你家爷,切记勿要将此事对外声张,否则,以后不定又要掀起什么波澜。”

      女子福身道:“十三婶尽管宽心罢,我家爷素来便是谨慎之人,他既已托我将此物交递给您,又不肯告知我内中所记何事,就绝不会将此事泄漏于他人。”

      “那是最好。你们家爷的脾性,我也是知道的,只因兹事体大,所以才多嘱咐了你一声,千万别往心里去。”兆佳氏恐怕方才一席话叫那女子不高兴,便又补上了这么一句。那女子颔首道:

      “端贺明白。”

      正当这时,有一使女来报绶恩又开始闹脾气了。兆佳氏应了一声,回头就同那女子无奈道:

      “端贺,你瞧这......绶恩还小,身子骨也算不得硬朗,我怕他这......”

      那女子轻柔地打断她道:“十三婶尽管去罢。我在这儿耽搁了也有些时候了,府里头有些事,也该由我去做主,这就要走了。”

      兆佳氏略带歉意地朝她点点头。忽然像是又记起了什么似的,又问她道:“端贺,你阿玛他......”

      女子原本平静无波的脸庞一下子黯淡了几分,沉默不语。兆佳氏有些急了,先把那侍女打发走,这才回头焦切地问道:“有什么难处,就尽管同十三婶说说,没准我还能帮上你的忙...”

      女子摇了摇头,答道:“十三婶,端贺知道,您是真心实意地照顾着我们这一家子...可,阿玛那是心病,就算是您,这回也真是没辙了。”说完,却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兆佳氏。

      话说到这里,兆佳氏总算是明白她话里是什么意思了,沉思了一会儿,左右相顾了两下子,才低声对她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同你阿玛说,十三婶尽力就是了,可这事能不能成,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你看,成么?”

      女子愣了愣,似是没料到她答得竟是这样的爽快,一时呆住了。远远的柳丛里,那刚刚才遣走的侍女犹疑地往这边张望着,见兆佳氏看过去,惊吓地低了头。兆佳氏轻叹了一声,过了一阵子,忽然对那女子说道:

      “贺儿,你这一生,可有悔过?”

      女子笑了笑,干脆地说道:“十三婶,端贺觉着,端贺这一生,真是幸之又幸,又何来后悔之说?”

      兆佳氏嘴角一扬,不禁好奇起来,笑问道:“哦?你倒是说说,何幸之有?”

      女子再次福了福身子,答道:“端贺得以生为爱新觉罗家的人,身上流淌着满洲祖上英烈之血,是天命所承的真龙血脉,敢问世间又有几人能得这样的尊贵之身?此为一幸。”

      “这话说得好。”兆佳氏含笑着点点头,问道,“那麽,其二呢?”

      女子继续答道:“这其二...额娘虽身为侍妾,身份并不高,家中兄弟姐妹甚多,可阿玛却一直视我为至宝,百般疼爱,众多姐妹当中唯有我一人得此厚待。十三婶,您是知道的,俗话说‘最是无情皇帝家’,试问这众多叔伯家中,有哪位格格能得到阿玛这样的亲怜?此为一幸。”

      兆佳氏心里对此暗暗赞同,说道:“确实如此。九哥对你的钟爱之心,就连你十三叔都喟叹不如。”

      “最后这一条...”女子的脸上微微露出了红晕,声响却提高了几分,说道,“端贺这辈子,能遇上爷,嫁入纳兰家,和爷相守一生,这是端贺此生最大的幸事。即便纳兰家破败了,也阻止不了我和爷共患难的决心。无论来日多苦,多难,端贺都愿意陪着爷一直走下去,终生不悔。”

      “好,好!果然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女子,敢爱敢恨,你家爷得了你,真是他的福气!”兆佳氏连声称赞道,心里面某一处地方隐隐有了几分触动,一时感时伤怀,不禁黯然垂泪低声道:“当年我若是如你这般的果决,现如今恐怕又是另一番的景象了......”

      女子见她忽然落泪,也有一丝淡淡的心痛,本想着安慰她一句,却不知为何冲口而出问道:“十三婶,您...您后悔么?”

      她刚说完,立即就后悔了,巴不得自己没有说过,紧紧地抿住了嘴唇。兆佳氏停住了哭泣,猛地抬头看她,和那女子静静地相视了一会,这才轻轻地摇了摇头,答道:“不悔。”

      这一声“不悔”,仿佛道尽了这几十年来深埋于心间的种种情绪,让她豁然清明开朗起来。二十几年来的种种波折,种种愁情,种种不甘,种种忍让,在这一瞬间,似乎都碎成了烟尘,随风而逝,叫她渐生觉悟。笼罩在怡王府上的浓雾悄悄地散开来,一缕阳光透进翠绿的林间,折射起点点星光。秋风拂过,往事飞溯,不可追寻。兆佳氏的心情沉醉在这般的空朗明澈之中,久久不再言语。

      女子原想叫她,刚要开口,见她脸上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辉,耀艳无比。女子摇了摇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静静地转身离去。那是只属于兆佳氏的境地,她触摸不得,也探寻不得,只能任她独自一人沉湎于流年的岁忆之中,不去搅扰她的沉谧。从兆佳氏的脸上,她似乎已经寻得了她不悔的缘由,带着满心的了然离去了。

      兆佳氏依旧静静地深思着,没有留意到女子的离去。她不知不觉地迈开了双腿,恍恍惚惚地沿着园子来回绕转,走着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早已不在园子里头。身边也没有了端贺的身影,也没有了满院的花香,只有一扇又一扇重重叠叠的房门,红沉沉的一片。她停了下来,呆呆地望了四周有好一会儿,猛然间有了主意,转身张腿就往左边的一条道上走去。

      随着步伐不住地推进,她的心里渐渐地有了一条明亮的道路,引领着她不断地追寻着。穿过了一丛丛的院落,她在他的书房前站住了脚,小心翼翼地上了台阶,倚在门框边上,偷偷地往里边张望。

      他正埋首于奏章之中,却突然听见有细弱的脚步声,便抬起头来,恰巧见她探出了半张脸,黑荧荧的眼珠如曜玉一般的皎洁。他放下奏章,缓缓地站起了身。

      “这才是我的命,我的归处。”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入了房中。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