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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幕 ...

  •   雍正三年。春。

      夜里的山风最是泠洌,冰寒刺骨,其间还夹杂着不间断的、浓烈的阴寂,震得山岗上的树木晃动,平添了几分魑魅的气息。

      到了白日,风势减却了许多,然而光线却也是冷暗的,不见一丝暖色。不知哪来的一阵猛烈的风,解开了窗户上的闩锁,“砰”的一声将其吹开,直侵入房中。

      由书案后边的暗处里,缓缓站起了一个身影,面部的轮廓在昏暗的日光下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他移开了桌椅,大步迎着日光走到窗边,屈身将窗户合上,继而便停驻在那儿,高大挺拔的身姿一大半浴着晨曦的微亮,挡住了屋内大片的光线,使整间屋子骤然灰暗下来。

      透过琉璃窗向外望去,窗外是一丛一丛的宫殿,见不得半点山色。红墙砖瓦上的颜色早已退却了不少,显得尤其陈旧破陋。远远地,有一列飞鸟迁徙而过,发出了几声无力的啼鸣,敲击着层层叠叠的宫墙,在山涧里传荡起连绵的回声,长久地萦绕不散。除去府里的人,他难得能见到这样带了几点生意的活物,不由得凝神伫望了许久,直至飞鸟的行列由晕染的天际间遁去,仍不愿离开。

      屋外有人在叩门,他没有留心到,直到听见“吱呀”的一声,才惊觉有人进了屋,回头看见是嫡福晋完颜氏站在了门槛边上,犹疑着是否可以擅自进门来。见他回过身,他略低了头,就算作是请过安了,手里攥紧了两封信笺,抬头看他,却发不出声来。

      他见她脸色黯淡,心里头不觉一沉,又见她手里攥着两封信,又拆开过的痕迹,隐约便有了一种悲戚之感,哑着嗓子问道:

      “打哪儿来的信?”

      “京里头。”

      他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答复,双手反扣在后,轻摇着头,穿过屋子直走回到书案边坐下,向完颜氏颔了颔首,招呼道:“靖安,过来,到这儿来。”

      他由近处拉来了一把藤椅。她顺从地走近前来,平日稳稳当当的步子里,如今竟不觉有了一丝丝紊乱。他看在眼里,心里更哀痛了几分。待她行至身旁,才指了椅子,半眯着眼睛柔声说道:“到这儿来。坐下。坐。”

      “谢爷,妾身还是站着的好。”她婉言谢绝,他睁开眼不解地看着她,她才答道:“站着好,站着比坐着要清醒些。”

      “清醒?”他重复了一遍,失声笑道:“要那清醒做什么,如今在这儿过日子,倒不如糊涂一世来得要更强些!”

      她不语。他便泄了气,又合上眼,问道:“信里说了些什么?”

      完颜氏走上前,将信笺搁在书案上。他顿觉头痛欲裂,扭了头说道:“我不愿意看...你说说就好,我听着就成。”

      她动了动嘴,想开口劝劝他,话到了嘴边,却艰难地咽下了。这时节,谁都不容易,何苦为难他?于是她强抑着哀痛,点点头——即便他闭了眼看不见,说道:

      “爷,是九哥。九哥在京里头出事了。”

      他猛地睁开眼,直勾勾地望着她,隔了半晌,又颓唐了几分,陷在椅子里,冷笑着问道:
      “什么罪名?”

      她也跟着笑道:“那些个罪名冗长得很,满满地写了好几页纸,妾身记不住,爷自己看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探身将那信笺取了来,拾起较为厚重的一封,拆开来略略地扫了几眼,便不屑于再看下去,随手掷到脑后。“瞧瞧咱们四哥,这龙椅坐得还真是清闲,”他的身子向后仰去,望着屋顶,嘲弄道,“不惦记着去修河工、整吏治,倒把心思都花在帮亲兄弟罗织罪名上头了。”

      “真要是这么个忙活法,那可还得忙活上老长一段时候呢。”完颜氏一边说着,一边绕到了他身后,蹲下身拾起那几页纸笺,放在书案上细细地抚平了皱褶,“先是九哥,然后是八哥,再下来,就该轮到爷您了。”

      他盯着她小心谨慎地把信笺折好收了起来,不悦道:“你收好了它做什么——那玩意儿,不过就是一堆废物罢了。”

      “是废物没错,可妾身想把它留着,过两天等爷也接到了罪状,就把它拿出来比对比对。”她轻声笑了笑,端详着他的脸色,“四哥他日理万机,哪来那么多闲工夫帮你们思量这些个小事?免不了为了方便,就从前面的取出些来套用,倒是挺省心,也费不着劳神去杜拟又一段皇阿玛的说文——换上个名儿,改上个日子,添上个地方,也就算完了。”

      他被她这席话逗得开了怀,真真切切地笑了几声,戏谑道:“现如今,我倒要为自己个没坐上那龙椅高兴一番——要让你这满脑子鬼主意的丫头当了皇后,那后宫还不得乱了套儿了?”

      她一板一眼正正经经地地答道:“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稀罕皇后的位子,封个皇贵妃让我们完颜家的人高兴高兴,也就足够让我乐的了,坤宁宫的床榻,谁喜欢谁去躺着,我才不搭理呢。”

      他笑得再也坐不住,只好站起身,弯着腰捂着嘴乐得起不来身。她也装不了正经的模样了,掩着嘴也笑开来。

      “没见过有谁像你这么不把它当一回事儿的。”他笑得流了泪,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使然。她顶嘴道:

      “何止我一人呀,我瞧四嫂坐着也没见得她有多乐意。”

      她才说完,只觉背后一暖,他近前来,张开双臂由身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地在她颊边耳语道:

      “这几个晚上,我都梦着你穿上皇后的朝服,顶着仁孝皇后画像里的那种凤钗,好看极了。”

      “那可真巧了,”她也轻轻应道,“我这几个晚上,做梦的时候,也总见着你穿着龙袍的模样——就跟皇阿玛一样的英武。”说着说着,竟不觉也跟着噙了几滴泪水。

      他环得更紧了,不知为何,心里涌起了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了一声:“对不住。”

      她望见窗外又有一行雁鸟飞过,进了宫墙就不见了踪影,终究忍不住掩面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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