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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荆棘的王冠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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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苑深处有一眼清泉,总是让景麒忆起紫莲宫。在紫莲宫居住的时候,因为想着这只是找到王之前的暂留之地,他对格局、摆设甚至身边的仆从都没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接受女仙们的精心照料,过着奢华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相应地,他也会承担起自己的天职。
可是和泰麒在蓬山共度的那段日子,让他发现过去的岁月并不是过眼烟云。尤其是此刻,清冽的泉水涌过身体的感觉,真像是回到了童年。
这是一种怀念着什么的难以捉摸的情怀。
和阳子恢复相敬如宾的关系,才是最好的,最稳妥的。然而他还没能矫正心态。在友人面前巧笑嫣然的阳子见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板起脸,有时也有笑容,但那笑容和温柔的语气都显得很刻意。这是他的错。他想,要是他有勇气对她直斥其非,并且时常面带微笑,就不会再有问题了。想到这里,他看着水中的倒影,挑起唇角,试图挤出一个笑脸。可他心里实在太痛苦,天性又不擅长矫饰,这笑脸扭曲得不像样。
“还得多加练习……”
他喃喃地说。
如果他今天表现得好一点,阳子就不会大发脾气了,浩瀚也不会受到连累。
他的痛苦是他不恰当的妄想造成的,和阳子没有关系。她为人谦和,处事果断,无论在朝堂上在深宫内还是在民间,都表现得无可挑剔。望着那个充满魄力的身影,他常常感到安心却又非常不安。安心的是叫做景麒的那部分,看到庆国前程似锦百姓安居乐业就满心欢喜;不安的那部分,无名又无形,他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存在——麒麟是民意的具体化,不可能有自我意识。所谓的“景麒”也是指庆国的麒麟,一个泛称而已。没有名字没有自我,所以“他”不存在。但“他”一定是存在的,否则,自己为什么日日煎熬,痛不欲生?
他终于理解了,梨雪为什么会在他面前那么骄傲。
众口相传,给宰辅赐名就显示了王对麒麟的爱。在咄咄逼人的梨雪面前,他曾为自己的无名感到困窘,因为无名显示他不受宠爱,他觉得有点丢脸。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名字的真正价值。
“梨雪”是被承认的、独立在氾麟这一概念之外的生命。从前和以后都有无数氾麟,而梨雪是唯一。就算她死了,她也活过,欢笑过,哭泣过。至于他……
不死。
不活。
不存在。
胸口一阵悸动,他慌忙双手合握住碧双珠。那个温润的珠子至少可以显示她对他的关怀,因此疼痛缓和后,他把宝珠贴到了唇上。明明知道此举不雅,却难以克制,余温尚存的右手轻轻抚过突然娇红起来的嘴唇,然后沿着下颌滑了下去,一边追忆着她舔拭喉结的感觉一边摩挲。血缓缓渗出的感觉,浑身酥麻的感觉,她滚烫的唇舌不断吮吸的感觉,那样的唇舌和那样的吮吸……
要拼命忍耐,才能不叫出她的名字,别的声音也就顾不上了,只能祈祷更深露重四下无人。每次事后都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悔恨无穷无尽的绝望,但他心里很明白,这决不可能是最后一次。疲惫不堪地把手上的液体洗掉,只觉得泉水的清冽把自己的污浊映衬得分外鲜明。欲念难以克制,这样的劣行难以克制,他充满憎恨地注视着水中的人影,充满憎恨地,久久地注视着。
就像受到了蛊惑一样,消瘦的双手掐住了那个人影的颈。杀死他,这些肮脏和错误的事才会结束,杀死他,一切才会结束。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过猛,一根接着一根爆了出来。终于,那个人影瘫软了下来,十指也松开了。
寂静如死的黑暗里,隐隐浮起了一双泪光盈盈的眼睛。那是没有受到召唤不敢自行现身的女怪。她壮着胆子从另一个空间伸出了前肢,把碧双珠拨入景麒的掌心。在黎明破晓之前,他就会醒来,他会独自收拾残局,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到生活中去。这种可怕的事不是第一次,也决不会是最后一次。但是为了让阳子活下去,他无论如何都会活下去。谁也不能亲手掐死自己,因为在咽气之前人就会昏迷,无力继续。她坚信他并不是不了解这一点,否则他不可能如此这般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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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风雨欲来的夜晚,还有一个人通宵未眠,在尧天的山岩上痴痴地等候着,不知道在等什么……也许是等天亮。
“阳子,后悔了吗?”
仙蕙体贴地为这个人罩上披肩。
“你是问景麒的事?还是浩瀚的事?”
“都问。”
“……都后悔。”
“呵。”
“他们的做法乃至想法……让我很难过,但即便如此,我也并不真正希望伤害他们。一想到他们现在很痛苦,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反而有点过意不去。”
“阳子和冢宰的关系比我想象中更亲呢。”
“哎?”
“因为阳子发现了他的骗局之后,在各国使节面前气乎乎地踹了他一脚,就像踹一个自己人一样。”
“哦。”
“如果是大司寇或小司马或者别的什么人,你只会不动声色地找心腹商议对策,不是吗?”
“嗯,浩瀚不巧正是我的心腹。”
“你把他当自己人了吗?”
“好像是。我以为不是,但被你这么一说,确实是。”
“冢宰并不像青将军那样亲切,却在不知不觉中,博得了你的信赖。”
“是啊。”阳子深深地叹息道。
任凭仙蕙如何逗她说笑,她再也不吭声了。
这里是面向南方的断崖,视野内除了茫茫云海,别无它物。
然而她一直痴痴地望着前方。
就算她要看日出,这断崖的朝向也不对啊。仙蕙心乱如麻地想。
“我明白了。”
“啊?”
“我终于明白了!这些蠢货的心思!”
阳子突然站起身,一脚踹飞了脚边的石子。
“你是说冢宰……蠢?”
仙蕙对麒麟的智商不想发表什么意见,但是浩瀚,实在是很难和蠢货这个词联系起来。
“我会恢复他的仙籍,但不是现在。他必须先向我道歉。”
“真的是说冢宰啊?”仙蕙不解地眨着眼。
阳子把断崖上的小石子挨个儿往下踢。小石子无声无息地落入云海消失无踪。不知道下界的夜行人会不会不幸砸到头。
等到她转悠三圈都找不到小石子可踢的时候,朝阳的金光从云海后透了出来。噢,不,不是朝阳,现在天还没亮,这里也不是东方,这金光……这金光越来越强盛越来越辉煌,整个云海整个天地都泛起了五色华彩……
麒麟!
真的是麒麟!
原来阳子是在等麒麟现身?仙蕙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麒麟的英姿,殊不知阳子脸上的表情比她更惊奇。
“景麒,你为什么突然变成了麒麟……”
即使没有任何理由,即使只是想在云海中驰骋一下之类的理由,也足够了。麒麟的存在本身,就让人赞叹不已,惊喜莫名。
景麒最近看来总有些瘦弱,麒麟的身姿却十分矫健。
金光越来越近,那飞扬的鬃毛,飞跃的四蹄,那高贵的角……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阳子情不自禁地向它挥手。
而它,也毫不犹豫地向断崖俯冲了下来。
“我想我已经原谅你了,虽然你是个不讨喜的家伙……”
阳子心花怒放地说。
“咦?麒麟背上好像有人。”
确实有人。
麒麟并没有落地,那个人已经灵敏地翻身跃下。
“博望卿,千里送行,终有一别,你我后会有期。”
“宗台辅高义,夕晖没齿不忘。”
那个人,夕晖,向麒麟一揖到地。
而那麒麟,宗麟,向目瞪口呆的阳子和仙蕙轻轻颔首致意。
还没等阳子说出得体的话来问候,它已消失在云山雾海间。
大事不好了!铃被妖魔掳走了!
——没等行见面礼,夕晖就吐出了惊人的话语。
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铃和夕晖所在的首都,是一个温暖而又安稳的地方。他俩的使臣生涯,也称得上平稳无波。昨天一整天,都像这些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充实,忙碌,愉快,手头的活儿结束后,他俩还一起吃了晚饭。就在夕晖想要告辞、道声晚安的时候,桌椅橱柜的阴影中突然扑出了几头妖魔。
一只像小鸟一样会飞的老鼠说:铃,阳子想你,我们带你回阳子身边去。一头像狼又像豹的妖魔向夕晖丢下一张纸。然后,铃和妖魔都不见了。
“由于难辨真伪,不明所以,我才哀求宗台辅连夜送我回来……唯恐耽误救铃的时机。”夕晖从袖中郑重其事地取出那张纸,呈到阳子面前,“主上,这是否真是您亲笔签发的任免状?”
铃!出事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如果铃有个三长两短,不,光是她被掳走这件事,也足以让阳子对那两个倒霉的男人恨之入骨了。因此仙蕙一个劲儿地对夕晖挤眉弄眼。可惜夕晖忧心如焚,哪看得见仙蕙的眼色。
关于铃姑娘的憾事,最能安抚最有立场安抚阳子的人,莫过于孙御史。偏偏孙御史却领密令远赴征州暗访民情去了。
“别担心,是真的。”
阳子展颜一笑。
她的笑容让仙蕙和夕晖为了各自不同的忧虑……同时松了一口气。
“那些妖魔是怎么回事?是台辅的使令?”
“嗯,发生了一些事,很突然,所以免除铃的外务官一职、任命她为金波宫女御的手续也难免匆忙了些。让你们受惊了。麒麟的脚程比妖魔快,夕晖,你后出发却先到了。别担心,我一直在这里等铃呢,我比你还关心她的安危。”
阳子脸上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的样子,笑容看起来……很不愉快。
“这里朝向南方,其实就是朝向奏国啊。”仙蕙终于恍然大悟。
“没错。”阳子点点头,“奏国虽然政清人和,途中却需经过妖魔出没的疆土和海域,同样是在高空飞行,云海上下的路线也有天壤之别。为此我把景麒所有的使令都要了过来,派了出去,除了他的女怪。”
“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回使馆也好交待。”夕晖睁大了眼睛。
“别问了,一言难尽,你还是快回去吧。身为大使却为私事擅自回国,耽搁的时间久了,我不重重治你的罪,才叫不好交待。”
按规矩,夕晖应该书写公函汇报铃的被掳事件,在公函中向阳子求证任免状的真伪,并且通过奏国外务府请求宗王君臣帮助。这样,夕晖就是一位体面的、无可挑剔的成熟官僚了。而求证需要数月之久,把人找回来的概率会大大降低,这一点,成熟的官老爷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您说的在理,那么,我这就去了。”
“骑兽怎么办?”阳子皱起了眉。
“不劳您费心,夏官府的马厩里有我相熟的骑兽。我回家一牵就是。”
“那就睡下,住一晚再走吧。”
“天都快亮了,没事。”
与其说是君臣的对话,不如说是同门手足亲切交谈。阳子很喜欢夕晖,就像夕晖也喜欢她一样。但是她不太想让他掺和到这场风波里来。虽然夕晖和浩瀚似乎并没有什么深交,但夕晖会作何反应……总觉得很难测。
“阳子,我们也回去吧。”
仙蕙目送着夕晖的背影远去,提议道。
“不,我要等铃。我想在第一时间见到她。”
让仙蕙一个人先回燕寝睡觉是徒劳的,就算用诏命撵她走,她也不可能回去大睡安稳觉。所以阳子朝她招招手,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罩上大衣就地假寐。
“主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轻轻响起了呼唤声,疑真疑幻,让阳子心中浮起一阵怅惘。
她还没考虑过主动和景麒见面,她叫他来,他一定会来,她叫他做什么,他什么都会做,但她就是不能忍受自己的终身伴侣像一个奴隶。气急败坏的时候她对他说过诏命,但她从来不觉得他比自己卑微。总而言之,这一刻,此时此刻,她的眼帘漾起了金色,她睁开眼,就看到了悦目的金色。是朝阳的光,是金色的……景麒的光。这一刻,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怨恨他不来找她,正在期盼他来找她。
她不是麒麟,但她也可以想象“诏命”在景麒心中的绝对权威性,然而他为她抗命了——为了他对她的思念,违抗了从命的本能——
“景麒,早上好。”
平稳的语声下是一颗欢欣雀跃的心。
“嗯。”
“身体怎么样?”
“……还好。”
“昨天,昨天我一时恼火,对你出言不逊,可是你,你也不好。”
“嗯,是,对不起。”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阳子觉得不对劲。
除了一贯的矜持和冷淡,景麒还有点心不在焉。
“嗯……”
“快说呀。”
“今天是四月廿三。”
“嗯?”
“请您赐花。”
好像一桶凉水泼在火热的心头,阳子几乎能听到那里滋滋作响,迸出了裂痕。
“你是来问我要扫墓用的花?”
“嗯。我今天做了应该做的事,还要做必须做的事。”
景麒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这些话难以启齿啊?阳子笑了起来,朝他勾勾手指。
他顺从地凑近前去,看着她曲起食指,用拇指压住,炫耀似地伸到他眼前。
“您这是……”
啪,食指弹出,重重击中他的前额。
很重,非常重,白皙的额头当即起了一个血印。
“……我拒绝。”
并不是疼痛,决不是疼痛。
那似有似无的恶意让景麒连指尖都麻痹了起来。那个隐藏着麒麟之角隐藏着灵力之源的地方,除了她,他不会容许任何人碰触。她却以如此恶劣的方式行使她独有的权利。
“这对你我都很重要,虽然我还不能进行解释……”
“我曾经说过别再让我见到你,你却抗命不遵,背弃了你的誓言。”
“我还发过誓,发誓永远不离开您的身边。”
“去死!”
“噫?”
“我叫你去死!”
一瞬间就像得到了解脱,她说的,她要他去死,他只是奉命罢了。然而短暂的轻松感之后,理性再度占据了上风。他竭力抑制着遗憾的语气,竭力平静地说,“在诏命和您的生命之间,我必须优先考虑您的生命。”
“呵,就知道你会来这套。”阳子烦躁地摆摆手,“滚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遵命。”
仙蕙抬起头——然后,她愣住了。垂首告退的景麒在笑,不是那种扭曲的勉强的笑容,很自然,很好看,确切点说,是很美,美得惊人。然而他的语声中没有丝毫笑意,他的眼睛里也没有,这个美得惊心动魄的笑容仅限于脸。
她拼命拉阳子的衣角,想要劝阻,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阻止什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