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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倾国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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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史赤书曰,予青六年春,宰辅景麒失道,疾甚。尧天大火疫疠纷至。政不节,苞行,谗夫昌。民忧以歌曰:天将亡庆哉。五月上,王赴蓬山,准予退位。同月上,崩于蓬山,葬泉陵。享国六年,谥予王。予王崩,舒王立,伪自号景王,入尧天。国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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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是黑暗。
漆黑。
纯粹的黑。
渐渐地,黑色中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红,摇曳着,扭动着,翻卷着,好像火,好像一簇火苗。那里面怪影纷呈群魔乱舞,却死一般地寂静着。世界,死一般的寂静着。没有咆哮声,没有喘息声,没有奔跑时的踩踏声,红光越来越盛,妖魔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世界却死一般地寂静着。
嗒……
只有水在滴。
嗒嗒……
水滴的回声尖利而脆弱。
嗒嗒嗒……
妖魔杀到。近在咫尺,迫在眉睫。零距离,负距离。
啊!
惨叫噎在了咽喉深处,因为衰竭的□□已经很难发出声音了。寝殿始终是死寂的。这里的主人素以不苟言笑著称。虽然这里也曾有过少女的窃笑与窃窃私语声,但她们都已经不在了,被撵走了,或许是死了。留在床边的只有她,这个国家的王,舒觉。
景麒竭力睁开了眼。
视野模糊到了极点,就像起了一场大雾。不过云海之上可不会有雾,他想,这是自己的心起了雾吧。王不说话,在雾中若隐若现,但他确信她在,不是因为那无限接近于零的微弱王气,而是因为她近来总是守在他身边,分分秒秒,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
嗒嗒嗒嗒……
断了线的珍珠似的眼泪,不停地滴落到他脸上。
原来如此!
原来滴水的噩梦,并不是宝重水禺在预警……
原来他被使令撕咬的痛楚和惊恐,只是梦……
从一片漆黑发展到见红,大约是半年多;从红光中能看清妖魔发展到感觉被扑杀,才一个月。他有时会思索那红的光象征着什么,但始终不得要领。连思想的余力都残存无几了,他只能不无惘然地理解为血,譬如说血光之灾……
麒麟厌血,畏血。
所以一再重复又不断进展的梦境总是让他痛苦不堪。
眯起眼,勉强可以捕捉到床头的微光。那是宝重在柄和鞘的缝隙内透出的锋芒。他曾经幻想过他的王执剑的英姿,但舒觉一开始就让他绝望了。她诚惶诚恐地接了剑,这个富商家的女儿诚惶诚恐地接了国家的至宝。不,他并不是期望新王对宝重态度轻浮,只是舒觉的表现,让他怀疑她能否成为水禺的主人。
越是谴责她缺乏威严,她就越发畏畏缩缩。因此他竭力少开口,竭力少进谏,就算她说出令他气结的蠢话来,也竭尽全力地保持着恭顺。培养她的魄力和气势是当务之急,因此他常常对她说,“请您自行定夺”,“您吩咐即可”,“遵从您的旨意”……
可惜百般隐忍换来的,惟有疏远与逃避。
是的,他从未淡忘过,即位之初女王也曾一度励精图治。然而她率直地颁布法令处理政务,却在朝堂上屡屡碰壁,不久就心灰意懒避入深宫,只和唯命是从的内小臣厮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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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频(1)
(喧哗。人声鼎沸。)
舒荣:好了好了,这位贵人看来是来找我们的。
景麒:没错了,终于寻访到这里了。
舒觉:这就是台辅?看起来完全是人呀。
舒荣:这是当然的。因为他是麒麟。走,姐姐我们走过去。
舒荣:是台辅吧?
景麒:嗯?
舒荣:我是舒家的女儿荣,这位是我姐姐觉。您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景麒:我是来找主人的,我终于……和主人会面了。
舒荣:听到了么?姐姐。是来找主人的!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觉:啊。
舒荣:姐姐?
舒觉:早就听说麒麟是非常美丽的兽类。那头发,瞳仁,嘴唇是多么神圣庄严……
舒荣:这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哎?
景麒:恕我失礼了。
(舒荣旁白):这时,我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景象。麒麟,景麒跪了下来。我小时候就听说过,麒麟是决不向任何人低头的生物,只有一人例外。但景麒并不是向我,而是向姐姐深深低下头,用头轻触她的脚背。
舒觉:哎!请,请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舒荣旁白):然后,景麒用力把额头抵在姐姐的脚背上。
景麒:持天命,迎主上。
舒觉:请等等……错了!
景麒:不离御前,不违御命,永远效忠——请您首肯,与我结成誓约。
(舒荣旁白):姐姐不说话。她几乎足不出户,只和小动物玩耍,对什么都没兴趣,和我根本没法比。这样的姐姐根本不可能被麒麟选中,而姐姐也不可能接受这样的重任。于是我高声发言,试图纠正景麒的错误。
舒荣:虽然有点冒昧……台辅!
舒觉:诺。
舒荣:姐姐!
舒觉:我跟您走。
(四周惊叹声)
景麒:请和我回金波宫。(面向众人)主上御驾在此。
(众人跪拜)
景麒(面向舒荣):主上御驾在此。
舒荣:是,是。
舒荣(旁白):我慌慌张张跪伏在地,但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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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知,麒麟的高洁之美迷惑了商家女的心。她不了解王的义务和权利,对金波宫以及即将开始的新生一无所知,就轻率地完成了缔结誓约的仪式。当然悲剧其实是命中注定的——即便她出于畏惧开口回绝,志在必得的景麒也会强迫她诺诺称是。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成功拒绝玉座的王雏,也许这是因为每一位王雏都有成为名君的潜质。虽然目前,庆历予青二年初春,玉座上的商家女还丝毫没有展现潜质的迹象。
“主上,微臣有本启奏。”
金銮殿内的玉座是上天赐予庆国的厚礼,历史悠久,造型古朴,无比庄重。然而此时此刻端坐于上的舒觉,却显得重心不稳,六神无主。她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站在一边的景麒,试图从他的神色中揣摩出自己应该如何应对。但景麒察觉到她的视线后,毫无表情地撇开了脸。
按理来说,凡人荣登仙籍的一刹那,尘缘了断,就此脱胎换骨,只叹玉座上的商家女,终究是商家女,不见王者风范,惟有小家碧玉的脂粉气。
“微臣有本启奏。”
春官长温和地重申道。
直到景麒僵硬地点点头,舒觉才点了点头。
他似乎很生气,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她不敢再偷看他,但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幸好,春官长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官,在尴尬的氛围中,那笑吟吟的语声依然胜似春风拂面:“主上,微臣的奏折可否上呈于您御览?”
“啊,可以。”
今后绝对不惹景麒生气啦,舒觉从内小臣手中接过转呈上来的折子,一边翻阅一边暗自发誓。
春官府负责祭祀祭典诸事,近日天象有异,人心惶惶,故此上奏。原来时值六月,首都尧天却大雾弥漫,沉滞不消。虽说新王即位不久,王气不足天灾不尽也是常事,但舒觉还是请百官直言不讳,解析其中玄机。
“微臣以为,此乃阴盛阳衰,大凶之兆。”
率先进谏的是大司空。
“愿闻其详。”
“您一登基,即赐父母姐妹诸多封赏,还屡屡提议赐令妹仙籍。仙籍的发放与剥夺是国君重用贤臣驱逐奸党的特权,决非儿戏,请务必遵循政务所需定夺。”
“哦,我懂了……”被景麒瞪了一眼,女王又慌忙改口,“卿所言极是,可以采纳。”
“主上,您性情温柔,谦逊又谨慎,近来阴阳失调,阴气过重,久久聚集不散,多半只是因为您的仁德尚未眷顾到下界吧。据说各州各乡的官吏贪污成风,问案又混淆是非,多暴虐。百姓苦甚,以至于背信弃义,世风日下,伦理纲常废弛。为人却不知为人之理,阴阳自然无法调和,天象自然异变横生。先哲有言道,暴虐的政权损伤义与理,悲苦的生活则会断绝人的恩与情。请主上加强督察,加强赏罚的力度,让各级地方官吏都明白您肃清的决心。”
冢宰靖共出班,侃侃而谈。一番话听来冠冕堂皇字字珠玑,却意义含混,似乎是帮她辩驳了大司空,说天象异变另有成因。一瞬间,她想趁势颔首。她天性不够强势,常常在各执一词的官吏之间左右为难,无法贯彻自己的主张,所以非常盼望从小就爱数落她、又爱给她撑腰的妹妹进宫做伴。
“主上?”
“嗯……”
话是听得一知半解稀里糊涂,但她知道,靖共马上就要开始罗列弹劾名单了。哪怕只是为了别让冢宰再聒噪,她也赞成严惩贪官污吏。遗憾的是,秋官府明察暗访了无数次,名单上总有人,总有那么几个人,结论是清白无辜。
“主上!”
“我想听听台辅的意见。”
“您……”景麒竭力忍耐,才算忍住了当堂咆哮的冲动。
在群臣看来,每个月都会被冢宰参上几本的倒霉蛋,譬如说那位耳熟能详的北韦乡乡长呀峰,竟然能经受住秋官如此频繁的调查,恐怕真是不可多得的廉吏。而冢宰之举也难免染上了私怨的色彩。妙就妙在中央大员与地方官并无交集,靖共似乎压根就没和呀峰说过话,所以就算天真如景麒,也依稀仿佛地感觉到,隶属瑛州由他直辖的北韦乡长只是个幌子,冢宰发难的目标大概是他……
他扫视着跪伏在地的群臣,冢宰威严沉稳,太宰成熟睿智,大宗伯温雅亲善,大司空刚毅耿直,各色人等,各有各的优点。然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缺点,那就是经历了三代短命王朝之后,他们已经习惯了没有王和宰辅的朝廷,换言之,怎么也不想习惯有王有宰辅的朝廷。
这些成熟老道的重臣不但不授权谋之术治国良策,反而处处打压两个新手的自信和威信。
麒麟有麒麟之仁,不擅长治国,景麒也从未奢望过手掌大权如何如何,但他甘心屈从的是王,决不是目中无王的群臣!
孤立无援地被藐视被轻慢的处境令他愤懑,偏偏天命之王却无法给予信赖与依靠。能够发号施令的女王只是昙花一现,没多久她就像他一样优柔寡断不知所措了。
初敕已然颁布,吉祥色从王的发色——青,但这些琐事微不足道。他需要她无视他的脸色做出决策,即使是错误的决策。
麒麟的使命是找出祖国的主宰,职责是在主宰者误入歧途时进行规劝。也就是说,王首先必须作出决策,这是一切的前提,前提的前提。说到底,如果麒麟具备治国治吏的才能,上天又何必制定麒麟选王的规则呢?
于是,又一次,景麒又一次忍住了从心底涌出的叹息声,竭力平静着,平静地说:“冢宰大人言之成理。”
“那么好吧。”
舒觉悄悄松了口气。
景麒没有提出异议,也许是因为他没有领会靖共的言外之意。不管怎么样,叩头口称今上圣明的靖共一定会为她办妥妹妹的事,对于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