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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沉默的花语0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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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最晚的浩瀚却最早说要走。
他只喝了一杯茶,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情理上挑不出什么错来,不过,也远远称不上情深意重。夕晖作为被拜访的当事人,一边想着平素与自己颇为热络的青将军今天倒是意外的缺了席,一边和众人起身,把浩瀚送到了家门外。
“夕晖,送我一程。”
不是常见的客套的反问句,不送我一程么?
而是吩咐,不,命令的口吻。
“啊,是!”
除了那个粗线条的哥哥,别的人都向他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让夕晖进一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是浩瀚的后辈,更是下属,让浩瀚降尊纡贵前来造访已经是大不敬了,主动提出送一程才是他最该做的事。
他不无惶恐地跟了上去,见浩瀚头也不回,只好勉力开口寒暄。浩瀚的回应虽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语声中也听不出丝毫不悦,但只能看着他的后背亦步亦趋的夕晖,心情越发忐忑了。
一回金波宫,在进家门之前,夕晖就先去了冢宰府,礼品体面,礼数周全,冢宰也按例面阅了他的述职报告书,既有指正,又有嘉奖。之后,夕晖又设私宴款待乙老师,除了远在征州无法现身的苏兰桂,其余同门都赏脸出了席,连景王阳子也没例外。没错,从情理上挑不出夕晖太大的错,不过比起特意登门的冢宰来,别说什么情深意重了,他这表现压根就是无情无义啊。
“夕晖,你为官多少年了?快四十年了吧?”
似乎是察觉了夕晖的境地有多尴尬,浩瀚停了停步子。他的脚步其实并不快,夕晖并不是追不上,只是不敢追而已。到了这时,夕晖才加紧几步追上前去,和他并肩而行。
“三十六年整。”
明明肩并着肩,却还是不知道对方脸色怎么样。夕晖万般无奈地承认了,自己压根就不敢去看浩瀚的脸。同门之中也有投缘的师兄弟,偶尔一起喝酒耍乐,但夕晖和浩瀚却毫无私交可言。这倒不是因为浩瀚位高权重亲近不得,事实上夕晖和阳子交情就很不错。一定要追问缘由的话,大概只能用“不适当的敬慕”来解释了。从未成年时代起就扎根在内心深处的敬慕,让好强的夕晖无法坦然和浩瀚交往。
他的哥哥虎啸也常说在冢宰面前会觉得手脚没处放,那样的金枝玉叶叫人太紧张。然而说出这种话的哥哥却会满不在乎地大拍阳子的肩膀,说明问题不在身份的贵贱上。和善的阳子给人平易近人的感觉,夕晖在兴高采烈的时候会自然而然握起阳子的手,忽视君臣之分男女之别。面对同样和善的冢宰,夕晖却怎么也忽视不了两人之间的差距。即使冢宰的手此刻正在他手边,他也不会有要握的念头。事实上,他俩从来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三十六年来,你始终勤于公务,这让我想夸你又夸不出口,你偶尔也要为自身考虑一下啊。”
“是,冢宰指教的是。”
那么亲切的叮咛,却身不由己地给出了那么客套的回答。夕晖真的很懊恼。他突然想到,也许浩瀚是想在自己远行前,和自己再见一面,说几句体己的话,才从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然而家里客人那么多,他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一想到自己竟然笨得都不知道该提出送他一程,夕晖就忍不住敲了一下头。
“噫?”
浩瀚发出了微微吃惊的声音。
“对不起,您一定很失望吧。”
“你突然怎么了?”
“对不起。”
“好吧好吧,没关系。”
抬起眼皮偷偷看一眼,夕晖就看到了宽和而又亲切的笑容。很显然他并没有怪罪自己,夕晖这才放了心。
“哎,冢宰,路好像走错了……”
好不容易放下心来的夕晖突然发现他俩还在夏官府里打转。大仆的宅邸处于外围,走上百来步就能出府。可是眼见着地势越来越高,两人已然误入府邸深处。先前的怠慢毕竟还是让浩瀚心神不宁了吧。夕晖心里一阵愧疚,但不知怎的,又有点高兴。
“我带你走近路,夕晖。”
是了,正如六官府的全体官吏从广义上说都是冢宰的属下一样,六官府其实算是整个冢宰府的一部分。一味往里走,理论上,最里面应该就是冢宰的官署清明殿和日常起居用的宅邸(即俗称冢宰府的那个狭义冢宰府)。
“您经常用这条路吗?”
不能说丝毫没泄气的夕晖,很快又产生了好奇心。
“不经常,不过今天我要赶时间。”
是了,听说走官道要两个时辰才能抵达的冢宰府,走里径只消一炷香。
“对不起。”
“看你,又来了。”
“我早该想到您从百忙之中……”
“哪儿的话,我不过是约了人吃饭而已。公务方面,我可没你想象的那么忙。”
“是……”
“慢慢来,夕晖,公务可以慢慢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让官吏入仙籍之所以会成为恒定的制度,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在啊。夕晖,疲劳的时候就好好休息,寂寞的时候就交交朋友,你是仙,你的时间还有的是。”
“是!”
往里走,往前走,其实就是往上走。越往上走,水气越重。前方不远处,云雾缭绕处,小司马的宅邸已经依稀可见。
“先天下之忧而忧固然是贤臣的职责,后天下之乐而乐却是大大的谬论。因为身心俱疲的勤勉难以持久,了无生趣的勤勉难以持久,要给万民创造幸福,就要先让自己得到幸福……”
夕晖的人生并不痛苦,但似乎也称不上幸福。半个世纪以来,他一直忙于学业,忙于公务,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忙,所以浩瀚这番高谈阔论,他只有洗耳恭听诺诺称是的份儿。
走过小司马的宅邸之后,又毫无意外地走过了大司马门庭森严的官署。这时他俩已是确凿无疑地置身于云海之上了。夕晖脑中的疑问也清晰了起来。六官府的格局大致相同,都是傍山而建,群峰脚下的低级官署可谓毗邻,官吏们走动起来也颇为方便。只是官阶越高,地势越高,地势一高,要走动就得先下自家的坡,再上人家的坡。这样绕路又麻烦又浪费时间,所以中级官吏往往选择乘骑兽从山腰直接出发,凌空飞越群峰之间的山谷。
然而,燕朝禁止使用骑兽,虽然屡禁不绝,但无论如何,使用骑兽都是犯罪。
持卿伯头衔的各府长官定居在各家峰顶,堪堪划入燕朝外围,不过对他们来说,走下云海乘坐骑兽飞往目的地是非常方便的事。如果目的地在主峰的燕朝区域内,就要乘骑兽坐到禁门再换车辇或步行了。每天的朝议就是这个情形。
从山脚山腰可以走上峰顶,不管峰有多高。但是从峰顶……怎么走上更高峰的峰顶呢?在这里,除了脚边缠绵的云雾,除了官署的围墙院落花草树木,就只有恒久无云的晴空了,不是吗?幸好夕晖并不是那么期盼把浩瀚快点送到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送一程”已经变成“送到家”了。总之,浩瀚向前走,他就跟着走好了,走到无路可走也无所谓。
“啊呀,冢宰!”
浩瀚带着夕晖走到了一扇门前,门口的阍人急忙起身行礼。
签字,登录,写明时间和出入原因,这都是例行的手续。然后,看起来就荒废已久的门打开了。夕晖不无惊讶地发现门后不是大司马的庭院,而是阶梯。那汉白玉的阶梯简直一眼望不到头,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无止尽的阶梯。是悬空而建的吗?是连接群峰的阶梯状桥梁吗?太神奇了!要爬这样的阶梯,对体力也是不小的考验吧。
“夕晖,就到这里吧,请……”
担心被浩瀚说请留步的夕晖抬脚就往阶梯上踩。一踩上去,他的身形就开始动摇起来。这阶梯似乎不能说是实体,但又不尽虚空,还没走上几步,他就察觉到身后留下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长长的阶梯,少说也有一百阶,门都远得看不见了。这一惊非同小可,万幸的是,身边及时伸出了稳健的臂膀,把他稳住了。
云上的世界是神仙世界,神奇的法术也很日常,马上就明白过来的夕晖却因为这始料未及的第一次接触,发了怔。
阶梯的尽头又是一扇门,却没有阍人。阍人自然是在门那边。
门那边,不是虚无,而是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向前方望去,就能遥遥望见西园的兰雪堂,夕晖曾陪友邦贵宾在那里盘旋过几日。那是燕朝主峰的最外围,同时也是最低处的掌客殿的建筑之一。站在兰雪堂的露台上,脚背常常会被翻滚的云头淹没,好似风中踏雪,因此命名为兰雪堂。但也有人说,这是为了取用昔年支松名士“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这一诗文的意象。
而在这冢宰府人迹罕至的偏门前,有二人在……对弈?
其中一人,腰杆笔直,背影挺拔不凡,正是夕晖之前还在念想的青辛;另一人,长发委地,伏在桌上,瞧不清面目。
成年人披头散发是非常失礼的行为,所以就算没有那辉煌的金色,夕辉也知道是宰辅。性格一丝不苟的宰辅却长着蓬松的头发,长度超过半尺处还开始打卷,不管怎么梳理,也不能让发丝柔顺服帖,乍眼看去总给人一种奔放不羁的错觉。
发梢一有触及地面的风险,青辛就会伸手撩一把。不然近乎洁癖的宰辅醒过来就得去洗头啦。想到这一大堆头发浸水之后有多重有多粘人,夕晖就打心眼儿里觉得逗。
“观棋不语真君子。”
浩瀚拦住了想上前问安的夕晖。
宰辅明明是在打盹……
“你都把我送到家了,天也不早了,快请回吧。”
如果浩瀚再送他回去,他一定不能欣然接受,还得把浩瀚再送回来,这样就没完没了了,所以夕晖只好接过浩瀚从腰间解下的玉佩,独自走进了冢宰府。玉阶当然不可能为夕晖开放,他必须穿过冢宰府的宅院从官道返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