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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荆棘的王冠0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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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积翠台走向正寝,是一条漫漫长路。
浩瀚好不容易走到女王指定的英进殿时,天都快黑了。
受了惊扰的麒麟不宜过度操劳,所以会面的场所要离他的寝宫近点,这是正当理由,浩瀚无法反驳。
“青将军怎么样了?”
这是景麒见到浩瀚后的第一句话。正常得不能更正常的话。
于是浩瀚郑重地答道:“他正在候审。”
“哦。”
“您不必牵挂。”浩瀚直视着景麒的脸,平静地说,“下官自会尽力周旋。”
“那么,有劳了。”
景麒憔悴的脸上浮现了礼节性的微笑。
和金銮殿上的形象不一样,此刻的景麒只穿着款式简洁的黑袍。尽管黑是毋庸置疑的喜色,但浩瀚觉得对他来说很不合适,总觉得有凄苦的感觉。他是真的倦了,也许阳子是正确的,他应该静养到完全恢复元气为止。但让他从臣民的视野内消失,绝对是个错误。他可以不参政,但必须抛头露面,接见朝廷大员,亲切慰问国民——换言之,可以退休但不能脱离社交圈。
“台辅,您可以搬回仁重殿吗?”
“嗯?”
“下官也好多走动。”
“您知道主上与我有些摩擦……嗯,好热。”景麒抬手掩了掩额角,拭去一滴冷汗,“主上目前在花殿留宿,我若是执意搬出来,只怕关系恶化。”
他用手背而非手帕擦了汗,于是浩瀚陷入了沉思。天一点也不热,室内的暖香也恰到好处,不过他的额上确实有汗,这些异常的现象说明了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浩瀚只能更为专注地凝视着他,试图靠眼力看出端倪。但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今天午议时的第一印象没什么问题,景麒显得很疲倦,但不像是谣言说的病入膏肓。
“那么,只能麻烦台辅经常出门与我们会面了。”
“你们?”
“不只是我一人惦念台辅。”
“谢,谢谢。”景麒顿时汗如雨下。
“主上……”浩瀚斟酌着措辞,但终于还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主上真的没有限制您的人身自由吗?”
“噫,何出此言?”
“先王曾经驱逐全国的女性,这会让王朝覆灭,如今的主上自然不会如此倒行逆施。但是反过来,把您和外界隔离起来……”
“一派胡言!”
“听说在花殿任职的内小臣也见不到您几面,不是吗?”
“我只是想静一静。”
“那么,我们可以随时见到您了?”
“也不能说是随时……”
“当然是指适合会面的时间和场合了。”浩瀚微笑起来,“相信从明天开始,就会有官员请求台辅接见了。”
明天的烦恼就到了明天再烦恼吧,或许可以丢给阳子去烦恼,景麒无奈地想。
有那么一个短短的时间,他甚至想向浩瀚说出实情。有浩瀚帮忙圆谎,一定会轻松许多。不过他虽然和浩瀚结交已久,却对浩瀚的反应毫无把握。如果浩瀚知道他的健康毁坏到了这种地步……
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推测浩瀚会像使令一样沉默。使令对国家是没有责任的。
倒是有一条反面的证据,那就是浩瀚在他病入膏肓的谣言满天飞的时候,默许了刺杀君王的行动。默许,或者说冷眼旁观,袖手看着君王是否会被淘汰。那么,如果浩瀚得知谣言是实情……
景麒没有办法,没有理由让人相信自己不是失道。
有说服力的方式只有一条,就是恢复健康。然而他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了。
他的病情会让民心动摇国家动荡,然后,真正的失道之症就会降临。
到了那时,他和阳子就百口莫辩了。
其实失道之症是一种心病。临床症状可能各不相同甚至没有症状,但麒麟的心会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人民对君王的统治失望了,怨恨了,继而绝望了。麒麟就失道了。他对民意的感受无比敏锐,因为民意就是他自己的心意。
如果这番话向浩瀚说出,得到浩瀚协力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是他没有办法,没有理由让浩瀚相信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台辅,可以开下窗吗?”
“嗯?”
把这个疑问的语气词理解为赞同的浩瀚起身开了一扇窗,随后走到景麒身边,向他摊开了手。
那手上是一块淡青色的棉布汗巾。景麒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满头大汗,汗珠甚至沿着鼻梁滚了下来。
不管是说“谢谢,不用”再取出自己的汗巾擦拭,还是就这样接过来直接擦拭,对他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任务了。
因为时间紧急,阳子不得不让吕御医给他调配了药力较弱的麻沸散,使他不至于无法自抑地痉挛,但也就仅此而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药力渐消,他撑在桌上的右手,其实已经支撑起了全身的架势,完全动弹不得。
“台辅……”
如果浩瀚眼里流露出质问之色,只怕他一下就会崩溃了。不过浩瀚只是温和而关切地看着他。
“嗯……”
“恕下官失礼。”
这个被他全力以赴地防范着的人,细心地擦拭起他脸上的颈上的汗水。这是僭越,毫无疑问。但似乎无伤大雅。他甚至有点知道,浩瀚为什么突然表现得如此亲昵。
“您若是有心事,不能说出来由我分忧吗?”
果然,浩瀚从蓬山的初逢开始,追忆了桩桩件件的往事,就差指天誓日地说他和景麒是志同道合的挚友,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了。追忆得景麒怦然心动,恨不得立刻向他和盘托出。但景麒虽然是正经君子,但并不那么老实,更不是笨蛋,浩瀚真正想要的是真相,至于会不会替他分忧,那就要看情况了。他只忠于他自己,景麒很清楚这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俩之间确实存在着友情。他利用他俩的情谊来诱惑他,真是太过分。如果自己一无是处,如果别人从自己这里得不到什么,自己是否还能得到别人的感情——他突然发现这个疑问依然梗在自己心里。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于是他下了逐客令。
逃避是没有积极作用的,但是不想面对,就只能逃避。
这个世界上据说有一种爱,能让人全心全意为所爱的人着想,不顾自身,不顾是非,不顾利弊,不顾一切,只为所爱的人着想。据说这个世界上的人多多少少能得到这样的爱。因为母爱有时会这样表现出来。他没有母亲,只能从情人或友人身上索取,但是他真的有情人吗?有友人吗?
“景麒,感觉怎么样……”
浩瀚告退之后,阳子匆匆进了门。
民心动摇了,王朝就会覆灭;王朝覆灭了,他就会死;真希望在死之前,能够感受一下那样的爱。他的王迫不及待地把他搂进了怀里,百般抚慰。不过,不指望她,指望得上她吗?
“景麒,来,我们回寝宫去。景麒,你还能不能坚持一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焦急,却离他越来越遥远。他只觉得世界渐渐成了空白,他的脑海渐渐成了空白。他伏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或者不温暖,或者不是怀抱,这些对他都没有意义了。
他只是,只是单纯地哭了起来。
“你,你还能不能坚持……”
阳子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有些惊慌地托起景麒的头。
不过他的嘴角没有血迹。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那张优雅的脸哭得脏兮兮的,就像小孩一样。因为很痛,所以他哭了,像个小孩一样。这个发现让阳子眼前一黑。
他一贯隐忍,即便是在真正的童年时期,也不会因为疼痛而哭泣。他一贯隐忍而此刻忍无可忍,想到那痛苦的程度之甚,阳子的心都要碎了。
浩瀚说理想的君王就该有足够的魄力,可以毫不犹豫地让麒麟哭泣。但阳子只觉得只要让他别再哭泣,她什么都愿意。
看来,她是无法满足臣民的理想了。
可是话说回来,按照浩瀚的理论,正是因为她不够理想,景麒才会如此隐忍,才需要如此隐忍。如果她够称职,景麒就会像延麒像梨雪像恭国昔日的宰辅那样,在可“靠”的君王身边,无所顾忌地肆意地展示自身的喜怒哀乐——毕竟,谁会把那位供台辅的泪水太当真呢。延麒会因为尚隆不早朝而发怒,摇篮会因为春去秋来而哀伤,他们轻易地哀伤愤怒或垂泪,是因为他们的君王给了他们宣泄情绪的余地。而她的景麒,时时刻刻牵挂着以大局为重……
他从不哭泣,因为他不幸。
从不哭泣的他哭了,是因为他的不幸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了。
阳子徒劳地拍着他的背,用手指梳理着那些乱糟糟的金发,然后,她发现了血气的来源。
景麒的左手上有少量的血,被袖子遮挡着,所以先前没发现。她小心翼翼地拉起这只手,立刻看到椅面上留下了血淋淋的指痕。一定是因为太疼痛了,他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椅面,把手指磨破了。可是当她把那些手指爱怜地拉到唇边,却发现出血的并不是指面,而是指甲。
柚木制的椅子涂着上好的漆,光滑鉴人,确实不太可能把手指磨破,事实上,是指甲在他过度的用力下,一片一片撑裂了开来。
这样的剧痛他竟毫无自觉……
“我们回去了,睡觉去。”
她把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
他的身体真的很轻,就像他步行时所展现的轻盈那样,不比一只鸽子更重。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