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医生（综英美）》陶淘陶

86、斯蒂文（终）

　　终于，桑德斯穿过了这条黑色的长廊。走出去的那一刻，不绝于耳的嬉笑声怒骂声和各种肮脏不堪的话语都消失了。他的眼前是一片浸泡在红色颜料里的世界，如血一般鲜红但又如水一般流畅的液体流淌在脚下，一堆乌鸦展翅盘旋在头顶，像是一朵黑色的云。

　　这是他熟悉的地方。

　　每一次，当另一个他使用他的身体在外兴风作浪的时候，他都会来到这里并陷入深深的沉睡，直到眼睛重新睁开，他又会重新回到现实。

　　现在，这里多出了一个黑色的铁笼。

　　他好奇地向其走去。一步一步，距离越来越近。慢慢的，他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铁链，像是一道道封条，把笼内填得满满当当。等距离再近一些，他又看见了被铁链五花大绑在半空中的人。

　　最后，他僵在了原地。

　　笼里的人虽然已经有些陌生，但那熟悉得和他有几分相像的五官已经明确把对方的身份摆在了眼前。

　　这是他的父亲，斯蒂文·菲尔德。

　　那个曾一度让人闻风丧胆的巫师。

　　明明距离俩人上一次见面过去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时光却没能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桑德斯记忆里是什么样，他现在还是什么样。死亡，毕竟是跨越了时间的终点。乍看起来，他们之间倒不像是父与子，而是兄与弟。

　　桑德斯的心情一瞬间变得五味杂陈。

　　他背靠着笼子一点点蹲坐了下去——笼中的人正紧闭着双眼，似乎是睡着了。整个世界，只有头顶的乌鸦嘎嘎嘎的叫声……

　　斯蒂文作为一个父亲，算是合格吗？

　　桑德斯摇了摇头。

　　他侵占他的身体，让他犯下十恶不赦的坏事，最后让他这个当孩子的承担一切的责任。这父亲无疑是不合格的。

　　桑德斯以为自己至少会恨他。

　　但实际上，或许是童年的经历已经让他锻炼出了一颗金刚不坏的心脏，这种背叛，这种伤害，他好像也没那么在乎。

　　太陌生了。

　　虽然斯蒂文是他的父亲，但他对父亲这个概念已经太陌生了。不仅是父亲，还有母亲。他努力地想要去拼凑出属于他最初的一家三口的快乐时光，但他绞尽脑汁也只能翻出他和米歇尔婶婶的回忆来。

　　这让他感受到了一种毫无来由的悲哀。

　　而这种悲哀，他无法形容。

　　“咳咳……”

　　突然，铁笼里传来了响动。

　　桑德斯回过头去，发现斯蒂文已经醒了过来。他们有着同样颜色的眸子在这一刻倒映着彼此相似的身影。他看见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喜悦，但不是对他的——他曾经看见过父母和孩子久别重逢的画面，虽然都是激动的喜悦，但有着根本的区别。

　　斯蒂文率先打破了安静。

　　“哦，小桑德斯，你居然都长这么大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的样子。”

　　“嗯。”

　　“你今天来这儿是要放我出来的吗？乖儿子，我真的被困在这小笼子里太久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来，快放我出来，我们父子俩同心协力，一起把你的母亲复活！到时候，我们就又能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了。”

　　“……”

　　桑德斯没出声。过了很久，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却不是在聊这个话题。

　　“父亲，我在前几年被确诊为了分离性人格障碍……”

　　“分离性人格障碍是什么？这和你是否可以给我把笼子打开有关系吗？快给我打开笼子，我的乖儿子！”

　　“……”

　　桑德斯顿了顿，依然没有动作，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这是种精神疾病，也可以看作是人格分裂。”

　　“我和你母亲的家族可没有精神病遗传史！”

　　斯蒂文又一次打断了他。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你不应该和我说这个。但没关系，等我们复活了你的母亲，我们会治好你的。”

　　“……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桑德斯慢慢低下脑袋。“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也许，她并没有那么好，只是被你美化了呢？”

　　“住口！”斯蒂文咆哮道，“你不应该这么说你的母亲。现在，你快给我把笼子解开！”

　　“……”

　　“你怎么还没动静？”

　　“我做不到，父亲。这个笼子它是他的能力，不是我的。”

　　“他？”

　　“我有人格分裂，他是我的另一个人格。我最初以为那是你的意识，但后来他找到了我……”

　　他?”斯蒂文对这个称呼很是诧异，“他是谁?这不是你的精神世界吗，孩子。你才是这里的主宰。”

　　“不，我不是。他是我的……”桑德斯顿了顿，“另一个人格。我患有人格分裂，父亲。”

　　“废物。”斯蒂文怒骂道，“你连你自己分裂出来的人格都控制不了！你个废物！”

　　“……抱歉。但我真的办不到，父亲。事实上，我很感谢他的出现。”

　　“你……”

　　“我刚刚回顾了我的过去，父亲。”桑德斯打断了斯蒂文的话。“在我读小学的时候，我被班里的同学欺负，殴打。他们起了一个关于我的绰号，这个绰号一直到中学仍然广为流传。而且因为我当时身材矮小，不少高年级的学生常常把我堵在厕所里恐吓，要挟。连低年级的学生也不大看得起我。我……我当时真的很难受。外面的人都说是我逼走了你们，所以我常常跑到教堂里去祈祷，祈祷你和母亲能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但你们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从来没有。”

　　“你想要说什么？”

　　“只是有些话埋在心里太久了，父亲……我只是很难受。他的出现，令我害怕令我痛苦。我担心他会抢走我的身体，会教唆我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但事实上我又是那般依赖他，信任他，我主动将躯体的控制权交与他，因为他会保护我，他无时无刻不陪伴我……”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斯蒂文大吼道，“哪里有什么人格分裂，这都是你装的罢了！因为你是个孬种，你不敢面对你生命中的那些苦难。然后，你现在又将这些苦难对我诉说，你想表达什么！你想指责我们抛下你吗？”

　　“不，我没有。我只是很痛苦，所以需要一个安慰，需要一个能让我知道还有人关心我在乎我的讯息，这样我才好说服我自己……”

　　“你想要什么安慰？你的母亲还没复活！你不应该找任何安慰，你应该去恨！你应该去使劲地怨恨，去怨查尔斯，去怨那些现在还好好活着的普通人！如果不是为了他们，我们根本不会弃你于不顾，你的母亲也不会死！是他们害死了你的母亲，然后才导致了你的悲剧，你明白吗！！”

　　“……”

　　斯蒂文的脸红得要命，狰狞的表情好像和他那些难堪的过去交织在了一起。桑德斯愣了愣，在这一刻终于清楚了自己这位父亲在看见他时眼中出现喜悦的原因。

　　他只是一个被用来复活他的母亲，斯蒂文的妻子的道具，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

　　斯蒂文仍然在叫嚣着，声音甚至盖过了盘旋的群鸦：“所以我们必须要让你母亲活过来，这样我们一家才能团聚，我们才能对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施展报复！你明白吗？！乖儿子，你说你控制不了你的另一个人格，没关系，放心地把你的身体放心地交给我吧，我们父子俩一起，复活你的母亲！你也是希望看见你的母亲的吧?毕竟她那么美丽，那么善良……”

　　“那我把身体交给你之后呢。父亲，我会去哪里？”

　　“你会消失，但没关系，那时你会真正地和我融为一体，我们会一起拥抱你的母亲！”

　　“……”

　　在沉默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撕下了面具。桑德斯向后退了一步，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出现在了他们中间。斯蒂文大抵是知道了这条线的意义，又拼命地嘶吼起来，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但到底说了些什么，桑德斯一个字都没听清。

　　因为他的耳边，出现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而这个声音与他朝夕相处，并将永远与他为伴。当他看见不远处出现的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时，他第一次笑出了声。

　　明明是一样的外表，一样的身躯，一样的内在，为什么他却一直在回避对方？因为对方有朝一日会将他吞噬？可这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当他回顾了他那漫长又可悲的过去后，他发现他以前的担心害怕是那么多余。

　　他一直都有选择在这片无人打扰的暗红色空间里保持清醒的权利。他的另一个人格做过的任何事，都会在这片意识之海里得到最具体最完美的复现。只要他想，他不仅可以清晰地看见外界发生的一切，甚至随时都能把身体的主导权抢夺回来——但他从没想过。他只是蜷缩在这个角落里，不断地去忽视识海中传来的信息，并天真地以为只要他没看见，那一切就都没有发生，即便真有坏事发生了也和他没有关系，所以一直都只是他主动选择了沉睡。而他却一直不能正视这一点。

　　但现在，他一切都明白了。

　　他和他的另一个人格，从一开始就是一体的。是他的排斥，他的懦弱，他的恐惧活生生地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人格裁成了两半。

　　思绪发散间，隔壁铁笼里的斯蒂文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般突然炸开了，但没有到处溅射的血，没有到处乱飞的肉，只有一道清脆的响声。当桑德斯回首看去时，铁笼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像是崭新的一般。

　　“我想他应该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对吧？”

　　“差不多吧……”桑德斯说，“我一直以为我们的亲情纽带很强。但我现在发现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他其实根本不关心我。当我回忆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痛苦，我发现父母从没陪伴在我身边——即便米歇尔婶婶都有缺席的时候。从头到尾真正陪伴着我的，只有你……我以为是我善良，所以即便我的过去那么不好，我仍要对它报之以歌，但其实是因为有你一直在替我扛着。可我曾经却那么愚蠢地想要将你除之后快……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说起来，这还是你第一回对我笑呢，桑德斯。”

　　“你以后会经常看见的。”

　　“是么？可那时我应该已经消失了吧？”

　　“不会消失的。那时候，我们会成为一个个体……”

　　“所以，你现在准备好了吗，桑德斯？”

　　“当然。你是我的怨恨和愤怒，是我所有阴暗面的结合，我们本就是一体的，不是吗？”桑德斯笑了笑，“反正也没什么人在乎我，反正大家都恨我，那我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去恨他们？连米歇尔婶婶的仇都还没报呢，即便要清算也不应该先轮到我，所以……”他说着，慢慢张开了双臂“来吧，既然世界这样对待我们，我们总得给它留点回礼，不是吗？”

---

作者有话要说：　　后悔把米歇尔那么早写死了。这个黑化我真的写得跟便秘一样痛苦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