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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三十一、诀 ...

  •   桑海城中,正是晚饭时间。庖丁做了许多菜色,墨家众人聚在一张桌子前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烛火惺忪,围炉夜话。虽处乱世之中,却似流年安稳。
      “老徐你尝尝,这醋溜鱼片可真不错。”王平夹了一筷子鱼片到徐夫子嘴边,徐夫子十分自然地就着他的筷子咬了下去。画面是情理之中的诡异,意料之外的和谐。幸而盖聂回来的这些天一直与墨家人一同用饭,对这等画面已经见怪不怪了。
      若说王平此人,本是诙谐的性子,与班大师盗跖二人相谈甚欢也就罢了,竟还和闷声闷气的徐夫子成了至交好友,三天两头的窝在徐夫子铸剑的地方不出来,最后成功把徐夫子的长者风范磨得像他一样不着调,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言谈举止越发像小孩子了。
      “大叔,我吃好啦!”天明放下碗筷,心满意足地一笑。
      盖聂点点头,看见天明正偷偷扯着李左车的袖子。李左车加速将碗中的几口饭扒拉干净,也放下碗筷,道:“师伯,我也吃好了。”
      “天明叫你,你便去吧。”盖聂给了准话,天明的小心思被人拆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李左车出去了。
      ——很难想象,在他们的脸上,还能看到这样快乐的笑容。只要他们还有这样的笑容,我们的未来就始终充满希望。
      盖聂的脑海中忽然响起那人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地看向门口,才发现不过是幻觉罢了。多日不见,也不知那人如何了。
      “盖先生,你在想什么?”班大师最先看到了盖聂担忧的神色。
      “没事。”盖聂收回心神,道:“说起来,小高是否已给墨家传过信了?”
      闻言,众人都是一阵沉默。没有人附和,也没有人猜测。倒是王平有些敏感地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盖聂垂眸摇了摇头,大概是表示没事随便问问的意思。所有人都知道,或许嬴政会有三种结局,全身而退或中术,再或者被高渐离刺杀当场,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而高渐离,他只会有一种结局,那个让人们不愿信、不忍说的结局。眼下没有音信,或许是因为那一刻还没有到来,又或者是高渐离已经再也传不了消息。
      虽千万人,吾往矣。一去十年,荆轲到底有个好兄弟。
      “小高这家伙,虽然平时他对我一点也不热情,不过他这一离开,我突然发现我还想他的。”气氛凝重的时候,盗跖永远是打破寂寞的那个人。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最不可能传来的声音:“小跖,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肉麻了?”
      屋内众人的视线一齐聚在出现在门口的那个人影身上,惊道:“小高!?”
      高渐离淡然一笑,眉宇间却总有股悲戚。
      盗跖早窜上去娘气十足地抱上了高渐离,班大师犹豫道:“你是怎么……怎么……”
      “怎么活下来的?”王平乐于助人地帮他把后半句话补全了。
      高渐离轻轻把盗跖推开,道:“有贵人相助,我便能尽早脱身,此事实在不便多言。不过诸位放心,嬴政的事,我已经完成了任务。”
      “什么任务不任务的,回来就好。”班大师放下了碗筷,平日最喜玩笑的人,今日却第一个红了眼眶。“你还没吃饭吧?今天都是好菜,咱们好久没一块吃饭了。来来来……”
      “不必了,我今天是来告别的。”
      “什么?”墨家众人再一次异口同声。
      “我和阿雪早就说好,完成荆大哥遗愿后,我们就会归隐。从此以后,江湖上再无高渐离,也再无雪女。”
      “这……也好啊。一顿饭而已,叫上雪女,吃了饭再走多好。”
      “抱歉诸位。我一刻也不再多留了。阿雪还在外面等着,我这就走了。”高渐离长施一礼,几乎一揖到地。“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盗跖看屋子里又陷入寂静,一摊手道:“你这是干什么?搞得像遗体告别一样。”
      “小跖。”班大师不悦地叫了一声。
      高渐离行完一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盗跖,那眼神里的沉重压得盗跖透不过气来。
      “盖先生,请随我来。我最后还有些话要告诉你。”语毕,高渐离转身离开,不作一刻停留,亦看不出一丝留恋。
      一直沉默的盖聂起身跟上,屋中众人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均是一脸不可置信。方才小高说的,是要永别的意思吗?
      院子里,盖聂与高渐离对面而立。高渐离的眼神是赴死般的决绝,而盖聂的脸上是亦不能自已的悲哀。
      “盖先生,对于在机关城我对你的猜疑,我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你是我见过最讲义气的人,你是荆大哥的好兄弟,是我敬重的人。”
      “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对端木姑娘,我也很抱歉,请你转达。在鬼谷我用了激将法,那不是我的本意,她或许很伤心。还有……希望你们一定要活着,好好的。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该做的,剩下的就仰仗你们了。”
      “我知道了,多谢。”
      “那好,我走了。”高渐离有些释然地转身。
      “请等一等。院中的两个孩子,你把他们怎么了?”
      高渐离脚步一顿,许久才道:“你早就知道了?”
      盖聂无声地点了一下头。
      “好啊。”高渐离低头露出意味不明的笑,轻道:“我既然敢来,就想好了一切后果。在机关城我刺了你一剑,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
      “我不会杀你。你告诉我,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没有看见两个孩子。如果你说的两个孩子是真的,他们或许去了别处。”
      “多谢。”盖聂目送着高渐离,或者说墨玉麒麟离开,提醒道:“小高寡言,若在外面遇到墨家弟子,点头就好。”
      高渐离顿了顿,回转身来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鳞片。他手上的鳞片越来越多,最终连他的脸也缩回了大大的斗篷,再看不出高渐离的样子。墨玉麒麟恢复本相,墨蓝的斗篷裹住全身,大大的兜帽下再看不出悲喜。
      “你是在与我作对吗?以小高的样子走出墨家,你也可以安全地离开。”
      盖聂皱眉看着眼前一个沉默的人形斗篷。那是一个好委屈的大斗篷。好像被看不见的雨滴淋着,抖啊抖,好像在哭,却没有眼泪,好像在喊,却没有声音。
      盖聂怜悯地看着他,终究没有上前。
      大斗篷抖了一会儿,便幻化成了雪女的样子。方才在斗篷下的人有了眼睛,泪终于流了下来。
      雪女低声哭着,声音中还有压抑的哽咽:“麟儿,你帮我告诉蓉姐姐,请她原谅我。还有,盖聂要是能活着,告诉他要和蓉姐姐一起……好好的。可以的话,成亲吧。”
      “我会的。”盖聂郑重地应了声,心知这是雪女要黑麒麟带给他和端木蓉的话,黑麒麟本可以直接转告,却又忍不了如此激烈的情绪,这才用雪女的外表做伪装。只是黑麒麟的伪装并没有起作用,不管他用着谁的外表,盖聂都能看出这悲伤是来自眼前的人。
      雪女一直不停地哭着。肩膀一下一下地颤抖,像少女的轻咳,压抑又脆弱。盖聂分辨得出,这哭声属于雪女,这悲伤却真真切切来自于眼前的人。
      小高和雪女都是慢热的性子,黑麒麟与他们相处了两个多月,对他们有了感情也未可知。纵是点头之交,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亡,又该是怎样的悲痛?
      盖聂神色复杂地看着低头哭泣的雪女,默默将手搭在了她的后背。透过雪女的外表,此时的黑麒麟更像个无助的孩子,与朝歌城中的花锦又有何异?
      幸好这个夜晚没有墨家弟子到院子里散步。不然,他们就会看见一副极为诡异的画面:盖聂的手搭在雪女统领背上,雪女统领竟然在盖聂面前痛哭流涕。
      许久,黑麒麟终于住了哭声。
      盖聂收回手,道了一声失礼。黑麒麟愣了一下,缓缓道:“盖先生,你是个好人。”
      盖聂回道:“这不是你的错。”
      黑麒麟的眼中,热泪又开始打转。这一次,在眼泪涌出之前,黑麒麟恢复了本相转身离去,变回了一个大大的斗篷,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盖聂看着那个人形斗篷在三步之后幻化成高渐离的样子,终于放心离开。回想起方才黑麒麟离开时的情形,不禁在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他安慰过的人总是会比之前更难过?天地良心,他每一次安慰别人都是发自心底的完全的善意。
      三天前。
      一行车马停在会稽郡的行宫外,行宫中是数十个宫娥太监静立候命。嬴政坐在龙椅上,以手支额。白日里刚祭了大禹,一整套的繁文缛节折腾得所有人都有些疲惫。
      “传高渐离来奏乐。”
      “是。”
      不一会,白发舞女牵着白衣琴师款款上殿。
      高渐离的眼前蒙着一条白纱,配上一袭白衣,更显清逸脱俗。调弦之后,琴音泠泠。静心听去,是一曲《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角音宫调,圆润动听,琴师的低吟与琴音的流转结合得十分完美,却是字字大逆不道,每一个音符都透着愤怒与质问。满殿宫人颤抖不已,心知这高渐离怕是活不过今日了,只怕皇帝一怒,连他们这些人也要一并降罚。
      果然,嬴政不悦道:“高渐离,你双目已盲,两耳是否也再不问家国之事?朕今日之祭大禹,万民来朝,普天同庆。这《伐檀》之曲,不该奏来。”
      “我倒觉得这曲子应景。”高渐离手中琴声不断,与弹琴之人的低语一样从容:“何况我本是燕国人,燕国已亡,还能闻得什么家国之事。此刻琴声,即是心声。”
      琴音仍然不曾停,宫中却是死寂般的压抑。所有宫人均是战战兢兢,等待着不知何时降临的帝王之怒。然而出人意料地,嬴政听完了这大逆之曲。
      “有趣。将心声入琴?朕宫中的琴师,还无人能有你这般技艺。”帝王命令道:“继续吧。”
      “心声入琴有何难?琴声入心,陛下才没有见过。”高渐离冷冷一笑,十指再动,竟是一曲《大雅》。
      琴师薄唇轻启,随着曲调吟唱起来,声音似是在天外徘徊,虽是奏于大殿中央,却奇异地让人无法听清。
      大雅本是周公所作,周家定鼎之初,制礼作乐,执玉帛而来朝者万国。琴曲之中,是每一个王者最期盼的景象。御宇清和,百姓尽享太平。贤人布化,共祝君子万年。或许终有一天,天下再无战乱,盛世再无饥馁,所有人都能自由而快乐地生活在中原大地上……
      到那时,曾经为此而努力过的人们,即便身体化为枯骨,也会从已成骷髅的两个眼眶中流出幸福的泪来。
      高渐离心中有此一愿,故而他的琴声中也能有此一象。这琴中之象,亦是只有心中有此一愿之人才能看到。讽刺的是,嬴政就是这大殿上除高渐离之外唯一能看到他琴中之象的。
      见驾以来,高渐离试过了各种曲风,最终却发现真正进得嬴政心中的,竟是这仁王之曲。他将琴曲中原本的周替换为秦,将周之天子换为了始皇。音韵最终结合出的憧憬之意,竟是意料之外的和谐动听。一曲大雅,比以往任何曲子都更能入始皇之心。
      然而琴音入了嬴政心中的那一刻,也就是咒术入他心中的那一刻。
      王座上的帝王忽而起身,着魔般朝着琴师越走越近。
      “陛下……”有侍臣在旁提醒了一声,却见嬴政比了个住口的手势。想到琴师已被熏瞎双眼、废去武功,也就无人再多嘴了。
      悠远大气的曲风开始变得繁复雍容,每一次泛起都被吟猱取代,变化万端,如同魔音。嬴政步步上前,最终停在了琴师身边。大雅曲中之愿景,已将二人包围。没人注意到,白发舞女的舞步何时变得如此激昂迅疾,她仍是身姿绝美,和着琴音在琴师身边流连不舍。
      高妙的琴声渐渐转淡,吟唱的声音也降低了下去,嬴政闭上眼睛更加仔细地听去,已是一叹而三绝。琴声越来越小,白发舞女在琴师身边舞得越发轻快,身姿好似雨中穿梭的飞燕,凌厉之中,渐渐泛起一丝杀意。
      “嬴政,受死吧!”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归于沉寂。白衣琴师忽然起身抓住帝王的肩膀,以手中之琴砸向帝王的面门。嬴政欲闪身避开,白发舞女忽然将两袖挥出,以两条白绫将他缠住。嬴政身缠丝带,却只微微侧身便轻而易举地躲过了砸过来的琴。琴师一击不成,竟还不死心,挥着笨重的琴又砸了过来。嬴政知道了二人的实力,并不惊慌,任着高渐离砸了数下也只是从容躲闪,直到高渐离体力不支,再拿不动手里的琴,嬴政也未曾还手。一个武功尽废的琴师和一个半吊子舞女,还不值得天问出鞘。
      琴师砸累了,动作渐渐迟缓了下来。嬴政眼神一凛,身上的丝带便断为数段飘落在地。琴再度落下,嬴政躲也懒得躲,然而在琴就要砸到嬴政身上时,仿佛砸到了什么屏障之上,忽然裂为数片,零零散散的掉到地上。琴师松开抓在嬴政肩上的手,似是大梦初醒。
      其实此时再抓着也是无用了,嬴政亲手震碎瑶琴的那一刻,便已中了咒术。人与琴的使命皆已完成,高渐离静静站在原地等候发落,并无半分畏惧。
      “匹夫之怒。”嬴政缓步走回,于龙椅之上落座。殿前护驾的卫士已将两个刺客制服,嬴政及时抬手,暂且留了他二人性命:“高渐离,朕待你不薄,为何有此举?”
      “你不配知道。”
      “是为了荆轲吧。”
      双目尽盲的琴师不答话,然而忽然紧皱的剑眉已暴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嬴政继续道:“朕实在不明白,荆轲有什么本事,值得你们这么尊敬他?先是盖聂,再是你。你们难道不知道,荆轲本人也是被燕丹利用的笨蛋?”
      “你当然不明白。没有心的人,怎么会明白!”
      “没有心?”嬴政轻蔑地笑笑。“既然如此,朕便不问了。”说着,嬴政闭上了眼:“给他们个痛快吧。”
      大殿上传来一阵喧闹,被制住的两人似乎在作困兽之斗,然而很快又没了生息。殿前卫士上前报道:“启禀陛下,刺客已自绝身亡。”
      这天下午,天明正带着左车在盖聂住的院子里掏鸟窝,左车腰间的水寒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李左车拔出佩剑,剑身铮鸣之声不绝于耳,强烈的振动让李左车几乎快要握不住它。
      李左车很不讲义气地将天明留在树上,独自跑到盖聂房中欲问个究竟。盖聂见到水寒剑的异状,忽然脸色一白,沉默了半响,最终沉重道:“没什么。左车,名剑有灵,这把剑……以后你用得会越来越顺手。”
      “弟子愚钝,还请师伯明示。”
      盖聂低下头去,轻轻道:“不必再问了,去和天明玩吧……”
      “是。”
      是日晚间天风忽起,北风呼啸了整整一夜,送行一对早该归来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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