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十二、医 ...

  •   老医师第一个诊的是雪女。她周身皆是小伤,唯有背上一处刀伤深可见骨。探脉过后,老者舒缓道:“这孩子没事儿,就是累着了。我开服药,养几天就好了。伤好了以后背上肯定要留疤,你再让她来找我……对了,我还有副养颜的方子,她用着正合适。这青金的蓝胭脂伤皮肤,还不如用火馏的靛青……”
      左车默默上前拉了拉老者的衣角,老者转过头来便看见了面沉似水的刘苍。
      老医师毫不尴尬,十分自然道:“我说了这么多,是不是不好记?最好是拿笔写下来,等这孩子醒了给她看看。”
      刘苍沉着一张脸道:“老哥哥,这女娃的伤既然不重,你是不是该先看看他们三个?这女娃又跑不了,等都诊治完了再看也不迟。”
      左车微皱了皱眉,并未多言。
      刘苍是情急之言,老医师也不介怀,只道:“老弟,少操些心吧。你这是气滞血瘀筋脉不通,一天到晚的劳神,时间长了容易肝郁心痈。再这么下去,你过不了三年……嗯,可能还有两个月零头。我回头也给你开副方子,你配着导引慢慢调理。”
      老医师仍是言不对题,刘苍也不再催他。其实他开口的那一刻,就已经在走向卫庄了。
      老医师停在包成了个粽子的卫庄面前,十分嫌弃的解下了他身上绑得乱七八糟的绷带。打眼间看见盖聂身上同款凌乱的绷带,便一同扯了下来。二人身上的伤他仅扫了一眼便知深浅,再搭上二人的腕二脉同探,竟是沉思起来。自进门以来,这倒是老医师的嘴第一次闲下来。
      左车也是第一次见他犹豫。祁伯伯几十载为军医,金疮见了不知凡几,刮骨剜肉信手拈来,再重的伤也未见他多看一眼。祁伯伯唠叨惯了,一旦沉默下来倒叫人心里没了底。
      “祁伯伯?”李左车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哎呀……”老者回过神来,万分惊疑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他们两个……”李左车紧张地问出来这句话,额头都吓出了细密的汗珠。一旁的刘苍亦深皱双眉,等着老医师的诊断结果。
      老者未曾开口,又是面色凝重地摇摇头。
      甫遂归林意,在望无青山。李左车突然觉得双腿一软,如坠冰窟,此刻心中的绝望已无法言表。老医师不解地看了眼坐倒在地上的左车,叹道:“这二人伤重至此,居然还能保持经脉内力回流不断,老夫已有四十年没见过这样的人了。小左车,你拜的是……”话未说完,便被左车扯倒。
      李左车方才吓得不轻,此时还没有回过劲儿来。闻得有人唤他时,人还坐在地上,然而手上却不闲着,一把扯住老者的亵衣把老者也扯倒在地上,使劲儿地摇晃老者的肩膀:“天啊!祁伯伯!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慢!性!子!!!”
      老者猛然吃力,后几个字便走了音。待适应了些,才悠悠道:“左车啊,轻点……”
      老者被摇晃得快散架了,口中还是温温吞吞地吐出这几个字,只可惜凌乱的衣衫大大影响了他的气质,温润老仙忽就被摇成了个邋遢老头。刘苍被这画面冲击得哭笑不得,一时忘了思考。
      李左车摇够了,老者便站起来,抱怨着小左车心浮气躁,又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被左车扯乱的衣服,方走到盖聂面前继续诊治。
      “这孩子倒是会伤,看来剑刺进来之后他又躲了一次。肝胆只是破了,要不然这内脏怕是要直接震碎。不过,这体质是真不错。我先给他施针提气,看看他能不能醒过来。”
      老者从药箱里拿出针袋,挑出几根针来。与旁人不同,他的针是金针。烛光一打,便反出一阵金红,仿佛针尖烧着火焰一般。
      第二根针悬在檀中穴上方还未扎下去,忽听盖聂轻轻张了张口。
      老者停住了动作,俯下身子问:“孩子,你说什么?”
      盖聂又轻轻说道:“有话要对在下说吗……”
      “没有啊……我是来给你治伤的,你老老实实躺着就行了,不用跟我说话。”老者抬起身子接着施针,嘴里碎碎念道:“这小伙子还挺有礼貌……难得啊,还昏迷着就知道给我打招呼……也是你运气好,这伤要不是遇见我,指定要留点病根……”
      第二根针刚扎下去,就见床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呦,小伙子,你醒了啊。没事,醒了我也给你施针提气,一会儿你就精神了。来来来不疼啊……一点都不疼……”
      盖聂无奈地看着老者哄小孩般一手拍着自己的肚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施针,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他正拍在自己的伤口上。
      也罢,相比之下,施针确实不疼。
      给盖聂施了针,老医师便开始给卫庄治疗。同样的手法,同样的穴位,幸而这次老医师没有去拍卫庄的伤口。
      “这孩子失血太多了,血虚气尽脏器震荡,难免好得慢些。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了。”老医师说着转向刘苍:“回头你们给他炖点什么四物汤三红汤、八珍乌鸡汤、当归补血汤,没事让他多晒晒太阳。”
      刘苍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李左车。他刚才说的那些汤,怎么都像是女人喝的?李左车无声点点头,递给他一个“你放心吧”的眼神。别看祁伯伯行医时有些……冷静过度、思路清奇,但不可否认他是赵郡乃至全国最好的金疮医。
      只是自赵国亡后,这个金疮医已经近十年不出山了。除去为故赵国的熟人行个方便,也就是为孕妇接生正胎一类,并不收取诊金。若是流沙留心打探一下,就会发现赵地旧贵族圈子里有位极其小众的妇科圣手祁元白,正是眼前这位。
      老医师在卫庄身上布完了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向盖聂道:“小伙子你也是,那些汤你也可以喝喝。还有,记得要晒太阳。”
      盖聂想到那些汤,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尽量扯出一丝笑容,口称:“在下记下了。”
      老者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高渐离。高渐离的伤势太重,创口太大,流沙中人未敢擅自给他包扎,只是先拿布沾了金疮药盖在伤口上面。老医师掀开布,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再探高渐离的脉搏。许是摸到了生的迹象,老医师长长地吐了口气。
      “左车啊,把我的药箱拿来,再弄盆热水。”
      李左车忙拿起药箱递上前去,刘苍亦是吩咐下去,热水马上送进了屋子。
      高渐离的伤口横跨整个腹部,深处甚至可见破碎的内脏,皮肉翻卷,十分可怖。老医师用热水洗了手,在干净白布上擦干。然而他未曾上药,竟是从药箱中拿出一片犀角探进了伤口。伤处血液本已凝结,老医师刮着黑紫的血块,不免牵动已止住血的伤口再次流血。然而老医师却并不给他止血。暗红的血顺着床榻一直流到地上,老医师依然全神贯注地刮着他的伤口。刘苍在旁看着,简直分不清老医师是在救人还是在杀人。昏迷中的高渐离忽然眉头紧皱,动了动喉头,痛苦神色显露无余。失血到这个份上,高渐离那样深的伤口都已经有些发白了。
      “祁伯伯,您给他喝些迷药吧?”
      一旁的李左车小声提了个建议。他倒是不担心他祁伯伯的医术,只是高渐离那样子,看着实在可怜。
      老医师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手上的动作一丝不苟。将伤口处理干净后,用来净手的盆里洗下了满盆血水。他从打开的药箱中取出一小盒药膏,小心地涂在高渐离的伤口上。
      药膏敷上的地方血立即止住了。
      “换水。”
      “好。”李左车将满盆血水端出门外,很快便有人端回了一盆干净的温水。
      老医师敷完了药膏,又将半瓶药汁倒进水里洗了手,然后拿起药箱中的木制针线缝了起来。屋中几人讶异地看着老医师如缝补衣服一般缝着人的皮肉,均是大气也不敢出。末了,老医师缝完了伤口,将手中针线往地上一扔,言道:“烧了吧。”药箱中剩下的半瓶药汁,老医师直接泼在了高渐离伤口上。昏迷中的人又是一阵痛苦之色。老医师泼完半瓶药汁,仍将空瓶放回了药箱里,低头看着自己处理的伤口,似乎颇为满意。
      李左车看着老医师这一脸得意,便会错了意,困惑道:“祁伯伯,您故意不给他用迷药的啊……”
      “哪儿的话,我跟他又没仇。这伤活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用了迷药,他是必死无疑。刚才我不刮他的伤口,他三日之内还是必死无疑……对了,”老医师看向刘苍,道:“这个小伙子你们可要小心看护,他每一次吃饭都是危险,我的药一顿也不能落下……剩下的事我就管不了了,给他找个好食医吧。”
      刘苍松了口气——他总算没有说出第三个“必死无疑”。
      老医师开了几个方子,将盖聂与卫庄身上的针拔了下来,又给他们的伤口涂了些药膏,简单缝了缝。
      最后,老医师将药方膳方连着刘苍的养生汤、导引术和雪女的养颜汤护肤法乃至蓝胭脂改良后的新配方都一并写了下来,整整占了三十尺绢帛。其中写得最多的,还是那疑似产后喝的各种补血汤食谱。
      “小左车,咱们走吧。”
      左车还未答话,刘苍道:“老哥哥且慢,您还没拿诊金。”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一个年轻人捧着一袋金银近前奉上。
      老医师看也不看,只道了声:“我用不着这个。左车……”
      “老哥哥,您若不要金银,大可要些别的,只要您想得到的……”
      “我说了不用,我们要走了。”老医师说着有些不高兴,左车听出来,忙上前去搀着老医师。
      “且慢。”刘苍拦道:“诊金倒是小事,只是今夜的事,只在今夜而已……老哥哥可懂得?”
      若非看在左车与卫庄的这层关系上,刘苍不保证这人能活着出门。
      “现在再说这个晚了吧。你请我来的时候就没想到?”
      刘苍脸色猛地一白。
      “想那么多干嘛?”老医师好笑道:“放心吧,我懒得掺和。要不是小左车求我,天塌下来我都不会下床的。你可不知道熬夜有多伤身体——我这个岁数,熬一宿一个月都补不回来,今天睡晚了,还影响我明天早上的导引……”
      老医师的碎碎念大有无休无止之势,李左车适时打断道:“祁伯伯,咱们不熬了,回去补觉吧。”
      “你背我。”
      “啊?”
      李左车不过愣了一瞬,老医师便一脸伤感地感慨:“唉,我懂。我老啦,就是个麻烦,小左车不愿意是应该的。老夫自己走回去,不给你添麻烦喽……你小时候,那么可爱,我每天把你抱在怀里,一抱你你就笑……”老人又开始碎碎念起来,慢慢地迈步往外走去,步履之中显出不可逆转的老态。
      李左车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赶上前去直接背起了老医师:“怕了你了祁伯伯,你就不能换一招?次次都这样,词都不带改的。我什么时候说你麻烦了?”老医师幸福地趴在李左车背上,得意道:“只要小左车还心疼我,这招我能用上一辈子。”李左车听着老医师撒娇一般的语气,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老一少就这样离开了。
      刘苍看着他们的背影,默然无语。昏暗烛火间,只听得一叹悠长的叹息。
      “老先生?”屋中,盖聂一直没有闭上眼睛。
      “哦……没事。你休息吧,我去给你们煎药。”刘苍站起身来离开了。
      关门之后步履无声,只感到老人的气息远行。刘苍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中,盖聂心中多了些同情。生逢乱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他猜不出刘苍经历过什么,正如他不熟悉身边经过的每一个陌生人。有些人少年丧父,有些人老年丧子,有些人云海相望,有些人咫尺天涯,有些人痛失所爱,有些人求而不得。没有人关心这些故事,对每个人而言,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人都是陌生人、都是过客,唯有自己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唯一的主角。
      人生啊,何其孤独。
      桌上的红烛淌下泪来,盖聂望着屋顶久久沉默,心中想着这屋顶之上有一轮明月,或许正被百里之外的一对明眸深深凝望。他闭上眼睛,盼着一个紫衣女子能入他清梦。
      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候,窗外红日初升,一片鸟鸣。老医师的药膏果然好用,一夜之间伤就好了不少。盖聂动了动腰身,觉得疼痛感并不强烈,伤口也没有要裂开的迹象,于是翻身下了地。
      出了房门,正赶上刘苍拎着一个食盒走来。
      “盖先生这就起来了?来尝尝。”刘苍将食盒放在院中石桌上,盛了一碗汤递给盖聂。
      这汤果真是色泽鲜亮香气扑鼻,碗中漂着的各色食材已经打碎,五色之下的汤底泛着些许乌黑,可不就是八珍乌鸡汤。刘苍料定他们三个男人在众人面前拉不下脸去喝这补血养气的汤,才连夜炖出来避开众人送来。
      “多谢。”盖聂不想拂了刘苍的好意,将汤一饮而尽。鲜美甘醇,滋味浓郁,真是好汤。盖聂神思乱飞起来,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何时把这汤做给一人尝尝。最好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她就窝在被子里喝汤,身边跳着两个小娃娃……
      他这是在想什么呢?盖聂忽然被自己逗笑了。“想不到先生厨艺这样好。这汤很好喝。”盖聂将碗还与刘苍,刘苍也是一笑,复提着食盒向屋内走去。
      四人在宋子城将养了几天,刘苍每日清晨都会将补气养血的汤炖好送来,喝得几人心中大惭。不当场生个娃,简直对不起这些种类齐全的产后滋补汤。纵横二人伤将痊愈时,高渐离可算醒了过来,只是还不好下地。依老医师的嘱咐,卫庄派人将高渐离与雪女送回墨家据点去找端木蓉。盖聂与卫庄二人亦动身回程,沿路勘察各地流沙暗桩。而李左车,卫庄让他先回去准备,等下个月再自行出发去桑海寻他。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