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药难医》作者程宝宬

21、亡父

　　男人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黑色的夜景出神。
　　不知道为什么，下过雪后，夜空总是会变成红色的，就像远处有灯火一样。
　　他还记得小时候，躺在家里破旧的木板床上，也能看到这种景色。他静静地听着屋外，父亲和母亲因为一点儿柴米油盐的琐事争吵，有时又是因为为了他的学习成绩而争吵。
　　每当这时，他都很害怕父亲粗鲁的吼声。
　　父亲是一个粗人，没有上过学，他是一名农民工，每天要在工地干最苦最累的活儿，才能够养活他和母亲，长期辛苦的劳作让父亲脾气很大，他经常皱着眉头粗鲁的对母亲大吼大叫，可从来没有一句脏话。
　　有的只是对生活的无奈和不满，却从没有辱骂过他和母亲一句话。
　　父亲见到自己时，总是笑呵呵的，尽管再累，也会柔声细语的劝慰自己不要太累，别把身体折腾垮了。
　　他也只是敷衍着答应一声，心里却在暗暗较劲，每次的学习成绩都是名列前茅。
　　可这，并没有让老师和同学喜欢自己。
　　他总能记得，老师在课堂上鄙夷的表情。
　　“记得交学杂费，你这学期的钱不能再拖了。”女老师冷冰冰的声音总像是针对他一个人，伴随而来的，还有同学们嘲讽的眼神。
　　他总是要默默承受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压力。
　　即使学习成绩再好，他总会被同学们辱骂。
　　“别以为你学习好就能怎么样！”他被一个高个子推倒在地，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因为他考了全年级第一，“你早晚得和你爸去工地搬砖！”
　　老师会过来批评他们，但挨骂的总会是他。
　　“你看看你，学杂费和补课费永远都拖着，还有脸打架！你这个穷鬼的儿子！”女老师厌恶的辱骂他，用最恶毒的词语来污蔑他，就像对待一只臭虫。
　　他握紧了拳头，不发一语。
　　可他总会露出微笑，因为他看到校门口，父亲疲惫而充满期待的脸。
　　他还是穿着那件脏兮兮的迷彩服，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买来的。
　　听父亲说他当过兵，这是复原时给的，他不相信，他怎么也无法把父亲肮脏苍老的脸和教科书上威风凛凛的士兵联系到一起。
　　他总是笑话父亲吹牛，可是从不对他发脾气的父亲却总会在这时发起火儿来。
　　“兔崽子！老子骗你干嘛，我真的当过兵！”他教训儿子时还不忘了擦一把嘴，看来是刚刚吃过馒头，又蘸了中午的咸菜汤了。
　　他忍不住挖苦父亲，“你说你当过兵，跟我说说在部队里的经历。”
　　父亲总会眯起眼睛，这时他的表情从不像一个窝囊寒酸的农民工，他总是望向远方，嘴角还会带上一丝微笑，就像电视里演的电视剧一样。
　　他只好把父亲的这些话当作是哄自己的玩笑，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父亲有过多的纠结，只当让他开心，他懒得过多的聊下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度过，父亲每天还是要去工地上劳作，妈妈在家里缝缝补补，他还是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依旧保持着名列前茅的好成绩，依旧被同学们欺负、被老师厌恶。
　　但直到那天，他才领悟了什么是绝望。
　　父亲在工地上吐了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被工友们送进了医院，当他和妈妈赶到医院时，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只是冷漠的突出了三个字，母亲头一歪，倒了下去。
　　他当然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
　　“白血病。”医生已经转过身走了，“记得交住院费，还有药费……”
　　他看着医院白色的墙壁，突然之间笑了，笑着流泪。
　　父亲不肯住院，他不愿让自己成为家里的累赘。
　　“孩子他娘，别给我治了，这病治不好的。”父亲哈哈笑着，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咳嗽，“把钱省下来，给伢子读书吧，别让他跟我似的当一辈子穷人。”
　　“当家的……”母亲扑进父亲怀里，哭的死去活来。
　　他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爽朗却无奈的神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他感到疑惑，也不明白，那些身穿白色大褂，被称为白衣天使的家伙，为什么可以看着他们一家凄惨的景象而面无表情呢？
　　仅有的话语，只是不断地催促各种费用，可父亲并没有一点好转，他的身体更差了，已经无法自己起床了。
　　他实在不懂，为什么医院治不好一个人也要收费？生老病死虽然我们无法阻止，但却要让我们再来承受天价的费用，却换来人财两空，这种道理恐怕是最讲理的人也无法认理。
　　父亲没有保险，他只是个农民工，包工头在得知了他的病情后，直接将父亲解雇，没有留下一分钱。还是父亲的工友们看不下去了，大家自发的凑了些钱给母亲。一位叔叔叹着气在劝慰母亲，但这些话在他听来，却如同钢针一样扎在他幼小的心里。
　　“嫂子，哥病成这样，你们娘俩还是要想开，咱们治不起，也治不好，还是留点钱给伢儿读书吧。”
　　他痛恨疾病，也痛恨这些不作为的医生，他坐在医院门口看着过往的汽车出神。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那么有钱？为什么有的人就要承受着病痛与贫穷的双重折磨？为什么就没有人能够来救救我们？
　　为什么？
　　他记得上学时，曾经看过很多古文，有讳疾忌医、秦医和缓，但是生活中为什么不能遇到一个扁鹊或华佗呢？
　　有这样一个神医就好了，大施神数，轻松解决父亲的病痛，他真的愿意把自己念书的钱都交给这位神医，来报答他的恩德！
　　可是现实却是自己要把念书的钱交给这个白色的地狱，也无法换来父亲能够痊愈。
　　父亲还是去了，没有坚持过三个月。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披着麻，跪在父亲的黑白色照片前，父亲的灵位就摆放在他的面前。
　　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笑了，并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