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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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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断断续续下了一天,到了午夜,已然是婆娑天地。
谢辞抬首推门,却不由得失了神。
扣门的并不是他府中人。那少女身披白氅,似乎已与天地融为一体。
而他知晓,那大氅内里,也是一样颜色的衰衣。
没有任何妆饰,粗布荆钗,不掩国色。
只一抬眸,那眉眼间的黑与唇间的红又尤为惊心动魄。
她静静穿过这长长的、陈旧的回廊,却似走过千万遍一般熟稔。
仿佛她就应该在这里。
长眉轻挑,黑眸又弯:“谢公子不请我进去么。”
顾紫衣笑道。
少女的声音带着惫夜而来的倦意与暗哑,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谢辞平静的心底掀起惊天巨浪。
谢辞泛白的指尖摩挲了一下门上雪渍,无声地推开了门。
顾紫衣径直走向他的书案,直赴主题道:“谢公子身为中书令,为陛下分忧,急陛下之所急,不知对我云州军……”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书案下几张揉碎的折子,依稀可见云州顾氏、成贤侯府的字样,可是大多是寥寥数字,笔墨晕浸。
案上新铺了一张空白的折子,搁在一旁的笔尖枯滞。不知主人犹疑了多久,还未落一字。
原来,这般年纪的谢辞,也还没有她曾经以为的那般狠厉果绝。
谢辞与她擦身而过,白色的锦袍不经意间沾染了她身畔风雪,留下润湿的痕迹。
他似乎毫无所觉一般,信手将那只笔丢到笔洗中,抬手执砚滴滴了几滴水在砚中,执起墨来。
手愈白,墨愈黑,他似乎没费什么力气,浓黑的墨线便淡淡晕开在水中。
“云州顾家军近三十万,顾家若有人接手,无人可以撼动。”
都是通透的人,顾紫衣不顾闺誉,深夜来访,想必是已经从巨大的悲恸之中清醒了过来。
谢辞淡声道:“问题是,顾二他行么?”
他是有多看不上顾朱方,连名字都不屑说,深恐脏了他的嘴。
顾紫衣迎上他的目光,镇静道:“他不行。”
“我行。”
谢辞的眼里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劲瘦细白的手指松开墨块,莞尔道:“愿闻其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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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紫衣离开谢府时,天际已经渐渐发白。
谢辞没让她坐来时成贤侯府的车子,反而令人备了自己府上的车子送她。
顾紫衣知晓这是为她遮掩,便听从了他的好意。
她上了车后马车却半晌未动,她刚想出声问询,谢辞便掀了帘子进来了。
——他换了一身官服。
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竟然已经将官服穿得一丝不苟,大红的官袍将他的脸庞映出了些血色,总算不再那样欺霜胜雪的白。
顾紫衣瞪大了双眼,无声地看着他。
谢辞知道她在等他解释,低笑了一声道:“与其姑娘深夜奔袭,不如谢某清晨来访。”
顾紫衣长睫颤了颤,垂眸道:“多谢。”
她刚刚重生回来一日,家里上下仆从还未来得及料理,她昨夜离开顾府之事一定会有人通报给顾朱衣。李鸢空有辈份,在府中却没什么话语权,想必是拦不住顾朱衣的。
不过她并不怕顾朱衣知晓,她不愿在父丧期间将事情闹大,顾朱衣也同样不愿,毕竟她们二人皆未出嫁,此时在外人面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不再开口,谢辞便也沉默下来。二人默契地倚在凭几上小憩。
一夜交锋,亦友亦敌,二人皆是身心俱疲。
今日于谢辞而言是十日一次的大朝会,于顾紫衣而言是守灵的第二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那个嫁往南赵的姑姑顾燕乔就要抵京了。
都道是姑奶奶姑奶奶,她又偏爱顾朱衣和顾朱方姐弟,着实是个令人头疼的人物。
马车中不似书房温暖,不多时,谢辞便低低咳嗽起来。
顾紫衣适才清醒过来,低声道:“你不该同我出来。”
谢辞到底是身子不好,大朝会又要面圣,这一日里怕是都不得歇了。
“方才留在府中还能睡上一二个时辰。”顾紫衣悔道。
谢辞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不禁有些讶然。
顾紫衣眸子里是不假掩饰的关切,看他眼神,又不自然地避了避,带着些羞恼道:“我身边不能再出事端了。”
一言既出,她转又后悔了,谢辞怎么就成了她的身边人了?
谢辞带了些笑意温声道:“顾姑娘放心,谢某幼时得国师批命,道我必是枯木逢春,等闲死不得。”
言罢觑见顾紫衣神色,复又沉默下来。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当年高僧对顾紫衣的批语:
“此女命格贵重,有凤临之相。”
“谢公子想必听过关于我的故事。”顾紫衣涩声道:“谢公子怕不怕……”
“……怕不怕众口铄金?”
“怕不怕上位者猜忌?”
过去的十二年间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那就是谢辞为何突然逼宫?
身为皇后的顾朱衣向她摆出林林总总,件件桩桩都指向谢辞的狼子野心。
但若是不呢?
若是……他是为了自己呢?
顾紫衣突然不敢想。
“我瞎讲的。”她慌乱道:“你别……”
“那顾姑娘怕不怕我早亡?”谢辞没有回答她,反而反问道:
“你怕不怕一个人,渡过漫长的余生?”
顾紫衣轻敛长睫,掩去眸中泪意。
你不怕,我就不怕。
她心中想。
“公子,成贤侯府到了。”
顾紫衣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车夫便提醒他们到了侯府。
顾紫衣忙从青荷给她留的偏门进了府,便见着她带着小云哥儿迎了上来,急声道:“姑娘,二姑娘闹着要给侯爷守灵,已经在门前跪了半个时辰了。”
顾紫衣见着小云哥儿,心里便镇定下来,暗想自己寻了李鸢来帮忙真是寻对了人。
谢辞也跟了上来,弯腰抱起云哥儿。
顾紫衣瞥了他一眼,问云哥儿道:“你娘亲教你怎么讲?”
顾云方大声道:“辞哥哥大清早过来送东西,我替家里留辞哥哥吃饭。”
言罢大眼睛在顾紫衣和谢辞身上转来转去,一付邀功的模样,等着人表扬他。
几人顿时莞尔。
谢辞拍了拍他的头以示奖励,笑道:“辞哥哥要去上朝,怕是来不及同云哥儿吃饭了。”
云哥思索了片刻,一本正经道:“那先欠着。”
顾紫衣一时没忍住,不禁笑弯了腰,手伸进大氅里揉了揉肚子。
这光景,才真正似一位二八少女。
谢辞余光扫过顾紫衣,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
许是刚刚受了父亲过世这样沉重的打击,顾紫衣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成熟稳重了起来。
这是谢蕴满意的弟媳,却不是谢辞想要顾紫衣。
谢辞没同顾紫衣一起走,反而带着云哥儿去了前厅。
李鸢不敢冻着顾朱衣,早将她迎进了灵堂中,见顾紫衣回来,连忙叹道:“你们姐妹两个,真是……我刚叫你回去歇着,你妹妹就非要过来守着。”
顾朱衣倒也并不发难,只拭泪道:“妹妹知道姐姐是为我好,但是父亲的灵朱衣又岂能不守。”
顾紫衣不理她的惺惺作态,冷声道:“什么时候来的。”
顾朱衣识趣道:“妹妹也是刚过来不久,想劝三婶子也回去歇歇。”
顾紫衣不由得有些佩服她,小小年纪便这么沉得住气,难怪能在太子的后宫中脱颖而出。
顾云哥一进灵堂就将他娘亲教他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奶声奶气的甚是讨喜。
谢辞弯腰摇了摇头道:“今日是不成了。”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一片嘈杂。
灵堂的大门再次被推开,一位贵妇身披黑鹤翎羽织大氅,扶着家仆的手缓缓拾级而上。
李鸢辈份最大,带众女眷行了官礼,起身后福了一福道:“大姐姐。”
谢辞着了官服,待众人礼毕退后后方才拜道:“下官谢辞见过南赵王妃,娘娘千岁。”
这便是顾紫衣、顾朱衣等人的大姑母,南赵王妃顾燕乔了。
顾燕乔上前扶着李鸢的手,冷眼打量着房中诸人。
李鸢一个旁支媳妇,哪里遇到过这种阵仗,手臂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神色间有些慌乱。
顾紫衣忙迎了上去,与顾朱衣一同行礼道:“姑母。”
又使眼色叫青荷引顾燕乔落了座,李鸢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顾紫衣冲她安抚一笑。
不待顾紫衣开口,顾朱衣自恃顾燕乔疼她,便率先出言寒暄道:“姑母几时进的京?怎么没有差人过来提前知会一声?”
“你婶子姐姐都未曾开口,你倒是嘴快了。”
顾朱衣的脸色顿时有些好看。
顾燕乔却也不待李鸢和顾紫衣开口,自顾自道:“知会了,就看不成好戏了。”
顾燕乔面色不愉道:“不如就来说说看,为何三更鼓过,顾家的马车还路过了太平桥。”
顾燕乔身为南赵王妃,须尊本朝律令,外王及家眷无诏不得入京,但应诏之时有夜启城门之权,相应的,也必需先入宫谒见皇帝或太后,请旨后方可在京中活动。
显然,是她进城时经过太平桥时遇到了成贤侯府的马车,却碍于政令在身,不得不进宫向太后请安后方才回到成贤侯府发难。
顾燕乔的目光冷冷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顾紫衣身上:“深夜出行,所谓何事啊?”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