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朱（重生）》林烟痕

17、第 17 章

　　在尽林寺做完法事，顾朱方终于到了，这次他没有挑三拣四，低眉臊眼地跟在队伍后面前往顾氏祖茔。

　　顾燕回可算是大景最后一位将星。大景末世中，最后还能独当一面的几位将领：杨肃、钟铭、顾谦、顾云方，甚至于顾紫衣，皆算是出自他的门下。

　　一将成，背后依仗的不仅仅是谋略和战功，还有上位者的信任。前者他们或许也有，可是后者，只有顾燕回有。

　　未来大景再没有那位大将能一次统领三十万大军，能统筹全局，能在与赫靺的拉锯战中占得上风，也能分得出兵力来围剿各路叛军。

　　他为大景筹措的最后一支有生力量，随着无人继承而渐渐消亡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

　　顾紫衣在朔方的十年中，无数次地回想起现在，在每一个精疲力尽无法挣开束缚的节点，她都开始理解谢辞。

　　她父亲留下的这样的一支队伍，与其被无知者瓜分，不如就由自己握在手中。

　　可是最后，她连这支队伍都失去了。

　　随着随行佛道的诵吟声，沉重的棺木稳稳地沉入地底，一代将星就此落幕。

　　尘土随着漫天风雪一同落下。大景也将正式迎来它的末世。

　　顾燕回停灵期间，顾朱衣和顾朱方惹出这么多事来，到了此刻，反而只有她们姐弟哭得最撕心裂肺，顾紫衣听着不觉哀切，却只觉得心烦意乱。

　　父亲故去于她早不止这区区四十九日，而是整整二十三年。

　　这二十三年间世事纷纷扰扰，早已将她的一颗柔软的心磨砺得坚硬如铁。

　　而就算是前世这个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多的情绪来伤怀。

　　那时的她忧心着父亲故去，她们姐弟三人要如何在这京中自处。

　　忧心着三年后顾朱衣到底能不能顺利嫁入东宫，忧心着顾朱方能不能撑起偌大的成贤侯府。

　　更忧心着云州三十万顾家军，到底有没有反意。

　　她唯独没有忧心过自己，而她自己，也真的被她弄丢了。

　　若干年后，她作为顾朱衣和顾朱方的长姐活在这世上，作为帝国举足轻重的将帅，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家到底值不值得她护，这国到底值不值得她守。

　　顾紫衣没有随着他们一同离开顾家陵园，既已到此，她叫上安妈等人，一同去给她的母亲上了一柱香。

　　顾夫人容华并未与顾燕回合葬，反倒是在这陵园中的一处偏僻角落，过往的顾紫衣从未起过疑心。

　　一来她母亲素来喜静，在侯府中的院落亦择在府中最清幽之处，二来她去世的时候顾燕回尚算年轻，很有可能会续弦，但除非主公明确表示自己会续弦，否则很少有夫人去世时便不同意合葬的。

　　这次她难得主动追问安妈道：“我娘亲葬在此处，是谁决定的？”

　　安妈怔愣了一下，半晌才道：“小姐怎么想到问这个？”

　　果真有隐情。

　　安妈本是她母亲院里的侍女，她母亲去世后留在她院中，十数年中也算尽心尽力，但她是个口风严的，少有背后讲人是非，就算是知晓些什么，亦不曾多言。

　　顾紫衣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母亲毕竟是正室。”

　　安妈低低地应了一声。

　　顾紫衣知道，过去她太护着顾朱衣她们，安妈是担心自己多嘴影响了她们姐弟感情。

　　她宛转道：“我母亲去世的时候舅父已经先去了，嗣舅父与我母亲并不相熟，我想知道，我母亲故去时，是否受了委屈？”

　　安妈低声道：“夫人常年礼佛，不欲与人相争，是夫人主动要别茔而葬的。”

　　顾紫衣沉默半晌，轻叹道：“若真是如此，你哭什么。”

　　安妈愣了一下，左右张望着想隐下自己微红的眼圈。

　　顾紫衣又道：“您若是不肯讲，我只能亲自去容家问问了。”

　　“这怎么行！”安妈急了，拉着顾紫衣的袖子道：“容四爷向来……”

　　她对上顾紫衣隐隐压着怒意的眸子，缓缓松了她的袖子，张了张嘴，却没讲出什么话来。

　　她这样犹豫，反而印证了顾紫衣的猜测，她冷声道：“是姑母，对么？”

　　如果这是顾燕回或者朱小娘的决定，安妈绝不会如此支支吾吾，反正他们也已经故去，哪怕是告诉她，也无伤大雅。

　　但若这是顾燕乔的决定，就难怪安妈这么犹豫了。

　　她是真心心疼自己的大小姐，担心她与南赵王妃交恶。

　　顾紫衣阖了阖眼，压下心底的戾气，缓声道：“我知道您是为我好。”

　　她主动拉着安妈的手道：“但我得知道，谁是真的对我好。”

　　回程时众人的心情比来时还要沉重，顾紫衣出了陵园，却没想到大家也都没有走，杨肃难得一脸严肃，正在同身边人吩咐些什么。

　　顾紫衣连忙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今日你们不能宿在尽林寺中。”杨肃刚刚吩咐完手下的暗哨，皱眉道：“方才我与方丈确认过，最近尽林寺附近并不太平。”

　　“是关西寇军？”顾紫衣问。

　　三年前一支来自关西的流寇洗劫过京郊一带，还差点攻入京城，虽然后来被杨肃剿灭，但京都人闻之色变，对后来层出不穷的流寇也都称之为关西流寇。

　　顾紫衣虽是随口一问，杨肃却极为严肃地纠正她道：“最近这批散寇都是南方口音，并非关西人，应该是沅江大水后逃难至此的流民。”

　　顾紫衣沉默了半晌，她前世里并不关心这些，此时也无从忆起什么，只是她记得前世他们也宿在尽林寺中，那几日并未曾出什么意外。

　　但她没有立即反驳杨肃，反是召来顾谦，三人合计过杨肃带来的金吾卫和顾家亲兵的兵力，又看过了杨肃带来的附近山林的地形，最后还是决定还是按原定计划宿在尽林寺中。

　　在寺中安顿下后，顾紫衣却还是有些心神不宁，若说前世与今世的变化，她如今所知的应当只有顾朱方这一遭，但这影响只有成贤侯府中，与他人应当并无干系。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死去的女校书……前世她与延龄巷并未发生交集，亦不知到底有无此一事，但若那人并不是顾朱方所杀，那前世里她或许一样要坠楼，但若是……

　　她抬眼扫了一眼顾朱方，若是他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行为都是为了洗清嫌疑故意装傻呢？

　　顾紫衣心底突然也有些拿不准了。

　　毕竟她曾经也以为她很了解顾朱衣姐弟，如今看来，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

　　罢了罢了。

　　没想明白的事顾紫衣也不再多想，但临日暮前，她心下还是隐隐不安，便带着青荷、顾谦领着一个小队在尽林寺附近亲自巡视了一圈。

　　尽林寺是一座千年古寺，位于京畿百里的最高峰，因为临近京城，权贵云集，在大景立国二百年间香火都极为旺盛，鼎盛时期，寺中甚至铸成了一百零八罗汉的金像，一时名震山林，成为国朝首屈一指的名刹。

　　可惜如今帝国已露颓势，边境战乱不休，境内大旱接着洪涝，近二十年来，连京畿之地亦算不得太平，因而寺中不仅将罗汉金像收储了起来，甚至连屋宇房舍都不再尽心修缮，出了顾紫衣他们这些贵客住的地界，破檐连着坏槛，占了半个山头的古刹连灯笼都只剩零星几个，一片颓败气象。

　　这是前世的顾紫衣从未曾认真打量过的景象。

　　她人生的前二十八年间都生活在帝京最繁华的中心，成贤侯府不必多言，顾燕回身为武将之首，在他去后数十年，子女也足以享其荫蔽。而顾家又接连出了一位王妃，一位皇后，那当真是泼天的富贵，锦绣成堆、珠玉满楹都不足以形其一二。

　　而刚刚嫁到谢府时，她也曾被百年簪缨世家经年的沉肃景象所震撼，但那旧并不颓败，反而尽显厚重。

　　若说成贤侯府门楣的底色是金玉，那谢府的底色就是沉木。

　　她在谢家珍贮了八年，敛尽了红翡绿翠的寒光，重新覆上一层温润的柔光。

　　而后是边境十二载，从云州到朔方，又亲眼见到了帝国倾覆。

　　待到烈火焚灭一切，铜臭木尤香。

　　深冬的夜风冷冽，晦暗天光中不见星辰，明日起床，大概又得见大雪覆山。

　　“起风了。”青荷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喃喃道。

　　“嗯。”顾紫衣颔首。

　　他们已经登上了尽林寺所在的山顶，京郊风光一览无余，是平日里京郊游览的胜地。只可惜如今夜深风喑，只能看到山林中些许大户别院的零星灯火。

　　此处得见最明亮的，是位于西北方向的一处别院，正在顾紫衣与青荷低语间，那院中星星点点的灯火突然连成一片。

　　“难道是失火了？”青荷紧张道：“这个方向……”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抬眼看了一眼顾紫衣。她们刚刚才看过附近的地形图，那是……

　　“是归远公家的别院。”顾紫衣颤声道。

　　她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了。

　　谢蕴第一胎受惊早产，伤了身子，后来再无子女出生。

　　算算日子，她的第一胎应当就生在此时。

　　而她今日，正在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