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朱（重生）》林烟痕

15、第 15 章

　　谢辞何曾见过这般不假言辞的顾紫衣，一时竟怔住了，手中笔凝立在空中半晌未动，顾紫衣含笑进来，却不上前，遥遥道：“谢公子再不落笔，这纸又费了。”

　　她身上带着风雪与烟气，生怕惊扰了端坐在案边的提笔人。

　　谢辞闻言却搁下笔，言简意赅道：“顾二公子道你如今性情大变。”

　　顾朱方大惊失色。

　　他虽然年岁不大，但本性如此，辗转风流场中，早听过那些姑娘提及谢辞。

　　含羞带怯，顺便连他的姐姐都被嫉恨着了。

　　她们都是怎么评价的来着？说他是芝兰玉树，为人端方和煦。

　　怎么也不像是个会当面戳穿他，丝毫不给人留情面的人。

　　他急急地想出言解释，顾紫衣却并不看他，渐渐收了面上笑意，对谢辞郑重道：“从前我年少误识人，如今大梦方罢，心眼俱净。”

　　看到你，认识你，相知与你。

　　顾朱方当然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但此言此语，却字字句句敲到谢辞心上，虽然不知顾紫衣为何突然这样讲，但他沉默了片刻方道：“虽然今日言并不合适，但依然恭祝顾大小姐心想事成。”

　　不合适的只因是丧中，但他仍然想有此祈愿。

　　顾紫衣任顾朱方在这里打扰他许久也有些不好意思，看案上文书，知晓他今日有事要忙，便带顾朱方打算告辞。

　　谢辞亦没有留她，亲自送她出了祭棚，道：“近日城外不甚太平，路上多加小心。”

　　“你忘了我爹是武将了。”顾紫衣笑道：“放心罢，杨将军要亲自送父亲落葬，不会有事。”

　　提及杨肃，她有些紧张地拿眼去看谢辞，见他神色不动，只微微颔首道：“那便好。”

　　顾紫衣松了一口气，想来谢蕴也不会拿这事来堵弟弟的心，便放心下来，对谢辞道：“你也早些回去罢。”

　　谢家搭的祭棚条件自然不差，但碍于场地有限，总归是有些闷的，外面人来人往，比不得家中或是官署，谢辞的身子弱，亦不应久留。

　　谢辞并不答话，已然到了街上，便不再相送，只抬手向她拱了拱。

　　顾紫衣担心他因她在外面久留，带着顾朱方一味地向前走，直至追上请灵的青衣。

　　“姐姐不去见旁人了么？”顾朱方惴惴道。

　　“没什么人值得见了。”顾紫衣道。

　　锦上添花易得，雪中送炭难得。

　　她前世里饱经人情冷暖，看透炎凉世态。

　　什么人值得相交，什么人只需君子之交淡如水，还有什么人，皆不必再入眼。

　　她重生一世，除却复仇，只想随心而活，还想要为值得的人活。

　　见过了需见的人，那么余下来，便是专心地送父亲最后一程。

　　她并非妄言，她前生今世历经四十余载，再没有一刻如同现在一般心眼俱净。

　　心明于她洞悉往复二十年世，看过未来山河倾覆，而眼前是盛世繁华景。

　　她穿行其中，犹历斑驳史书。

　　合上她父亲的这一笔，是盛世的落幕。

　　而她此生经劫而归，会挥毫续写这一章。

　　顾紫衣和顾朱方走出去好远，青砚面上惊讶的表情还未褪去。

　　谢辞叫他收拾文书，叫了他几声方才缓过神来，道：“原来顾大小姐是这么个性子。”

　　谢辞知晓他是再讲顾紫衣讲顾朱方那句“狗嘴里开出花来”

　　确实不像个高门小姐的样子。

　　可是他脸上莫名带了丝笑意，就含着那笑道：“怎么？不好么？”

　　“也说不上不好。”青砚拿眼悄悄去看他家公子。

　　年少俊秀，举止闲雅，明明相配的也是位大家闺秀，怎么偏偏是这么个性子？青砚有些心有戚戚焉，无精打采道：“就是……有些没想到。”

　　“若真如你所想，那岂不是个木头人？”谢辞倒是没有斥责他胡思乱想，温声道：“我倒是觉得，这脾性是极好了。”

　　青砚也不是个多迂腐的人，过了一会儿便自己想通了，却又有了新的疑问，对谢辞道：“公子，顾二公子道顾大小姐性情大变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之前不是这个性子？”

　　谢辞也被他问得有些无奈，但对这个年纪还小的小厮总算多了些耐心，温言道：“家中经历了这么多事，人总是要有所长进的。”

　　青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边，有所长进的顾紫衣跟着请灵的队伍，一路琢磨着怎么同杨肃开口。

　　杨肃在顾家军中成名，后来被调入京中任金吾卫，这虽是高升，却到底只是一个暂挂的闲职，所有人都以为他最后会去沙场，成为镇守边疆的一员大将。

　　可惜静仪公主看多了话本，听多了传说，一意孤行，非要嫁给他。

　　一跃成为驸马的杨肃却未如旁人所想那般一飞冲天，他终身碾转在京中禁卫军中，成为帝都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却再未能回到边疆，也再未上过战场。

　　只因为公主舍不得。

　　他本来有望成为一代名将，却在京城中浑浑噩噩地过了一辈子。

　　但在最后的最后，乱军围困的帝京中，他八百里加急向顾紫衣送上最后一封传书，

　　他说他有禁军三万，足可守帝京三月，请顾紫衣率军归朝解围。

　　他守未守住帝京顾紫衣并不知。

　　但即便他守住了，他的援军也再也不会来了。

　　此时的杨肃还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脊背挺直地坐在高头大马上，他不紧不慢地引着送葬的队伍，仿佛以为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他还有机会驰骋千里，拥兵一方，成猛将，成枭雄，皆在他一念之间。

　　可是，他的人生就要被困在这四方帝京之中了。

　　或许是顾紫衣盯着他的背影太多入神，他猛然回头，犀利的神色随他看清顾紫衣后瞬间抹平，他没有笑，眼神中却有一丝笑意。

　　他故意勒马走得慢了些，直至渐渐与顾紫衣并辔而行。

　　他虽然不止一次来顾家帮忙，可是忙乱之下，还是第一次和顾紫衣单独在一处——

　　如果忽略垂头丧气地跟在他们后面的顾朱方的话。

　　“顾大小姐这是有话要对在下讲么？”杨肃道。

　　这下却是顾紫衣有些不好意思了：“确实有事相求。”

　　若非丧中，杨肃怕是早便笑了，如今他却只是微微扬了扬头，拽了一下马辔，道：“这是要多大的事，能让顾大小姐纠结这么久。”

　　“事情不大。”顾紫衣叹了一口气道：“令你为难倒是真的。”

　　“怎么？”杨肃歪了一下头睨着她。

　　顾紫衣坦诚道：“想让你带个孩子。”

　　杨肃脸色变了，回头瞥了眼顾朱方。

　　顾朱方脸色更不好看，嚷道：“不行！姑母说要在京中给我个谋个差事的！”

　　谁人不知，顾朱方身为顾燕回独子，最不热衷的就是骑马射箭。

　　“那也是三年后了。”顾紫衣不冷不热道：“不过确定不是这一个。”

　　杨肃松了一口气，恍然道：“顾云方？”

　　顾紫衣颔首，就在她松了一口气时——

　　“不教。”杨肃狠狠打了一下马，胯下骏马立刻飞奔了出去，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的还有他的声音：“太小了，教个屁。”

　　顾紫衣并不意外，毕竟杨肃这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一切生物的幼崽——那自然，也就包括人类。

　　可是她倒也不灰心，她相信顾云方不同于其他的人类幼崽，杨肃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只是要寻个机会……

　　她正琢磨着，顾朱方却又没脸没皮地凑了上来：“大姐姐。”

　　顾紫衣给了他一个“有屁快放”的表情。

　　顾朱方却惯来看不懂人脸色，又开始问顾紫衣一些废话：“姐，我们在尽林寺中住多久？”

　　顾紫衣不耐烦道：“至少三日。”

　　“那四日也有可能了？其实照我讲，我们京郊别院也不小，住这些人也足够了。”顾朱方有些语无伦次道：“正好我们可以把别院收回来，对吧？住上几日，叫她们搬走……”

　　“这个时候了，你叫她们临时搬去何处？”顾紫衣的声音里有了些愠色。

　　顾家确实在城郊有一个大宅子。

　　一开始，是顾燕回军中有携家眷上京的借住一二，再后来，这些军士有一二牺牲的，家眷在京城附近无家可归，只得长住了下来，久而久之，反倒成了顾燕回收留军中遗属的地方。

　　平时顾家偶尔几个人过来住住还好，但如今这么多人若住进去，定是要占了她们的地方的，那就真的是变相在赶人走了。

　　这些人但凡家中还有助力有帮衬的，都绝对不会沦落到长期借住到这里，大多收到了朝廷的抚恤，便也拖家带口地回了原籍。

　　若非走投无路，谁也不会真的留在别院中。

　　因而顾燕回在世时，几番嘱咐几个儿女，他不在京中时，一定要尽力照拂这些无处可去遗属。

　　如今他尸骨未寒，他儿子已经嫌这些人碍眼，想将她们赶出去了。

　　顾紫衣气得笑了，她向来知道这个弟弟智识不高，但也从未想过竟然会如此拎不清，因而语气不大好地道：“你那怜香惜玉的本事怎么不在此处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