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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

  •   粮草所剩不多,端木策命其余士兵陆续撤回张掖,自己却仍率领少量亲卫队驻扎在峡谷外地营地中,一同留下的,还有雪勒。
      士兵们在一块滚落到营地中的巨石上钻出了一个石环,又用两个军帐拼起来,将巨石整个裹住,一同被裹进去的还有雪勒。这位曾经张狂暴虐的吐蕃王,此时被他曾经用于折磨奴隶的铁链栓在石环上,留给他的空间狭小,连站立都做不到。
      有一次,云梓辰想去偷偷地看一眼,离着还有十步远,就被帐外把守的士兵厉声骂了回去。他悻悻转身,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串无比癫狂的笑声,震荡在寒冷死寂的峡谷之间。
      云梓辰起初以为端木策是拿这个人没办法,他在军中时也学过临阵时将帅的规矩,若异国的王没有直接死于乱军,俘虏后,将军是无权论其赏罚的。
      但同时,云梓辰又觉得端木策不应当是这样的,以此人在军中的传闻来看,能取得如今的名望和战功,不会对一个自己所憎恶仇视的敌人无可奈何,此时留他生,定然有法子令他死。
      云梓辰甚至在猜测,雪勒会不会就是留给自己的脑浆。
      余生的药引虽听上去骇人听闻,但所需不多,区区半钱,一截指头中的骨髓便足矣。云梓辰不愿伤害更多的人,他既可为秦钺废掉左手四指,便无所谓再因泠皓而少上一段。只是那日辛九匆匆对他说过后,便化为纸片沉睡于云梓辰袖中,无论他如何再唤辛九的名字,都毫无动静,云梓辰又不由得忧心秦钺的状况。
      只希望离雪燃的脚程能再快一些,从长安到海西,即便骑官驿最好的马匹,昼夜兼程也需要十余日。
      这十余日,是云梓辰毕生所经历最漫长的一段时间。他不眠不休,手几乎没有离开过泠皓的脉搏,从手腕,到肘内,到颈边。泠皓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到最后,云梓辰只有将头轻轻枕在泠皓的胸口,才能感到那微不可闻的搏动。
      大约是太久没有入睡,那声音的节奏阵阵传入耳中,云梓辰渐觉神识远去,脑袋忽而一沉,便坠入一段奇异的噩梦当中。

      梦行五千里,是塞北纷飞的大雪。
      李垣祠站在已被拆成架子的王帐外,卫兵们忙碌着把大小箱子搬上马车,丹玛上前,将马匹的缰绳塞入他的手中。
      “她还是不肯走?”李垣祠语气不悦,一边摸向身侧的马背,翻身上了马。他的眼睛仍无好转,尤其怕光,也不能睁目向风,在外时只能以布条蒙起来。
      丹玛却被另一个人吸引了注意力,并未立刻回答他,李垣祠侧过头去,在一片繁杂的忙乱声中,他听出一串脚步直直地走向自己。
      双目失明后,他如今的耳力却比以前强了许多。
      “该死了,怎么会这样冷。”身后传来一句嘟囔,那声音略显尖细,带着促狭之意,“嘿,赶得真是巧啊,我晚来一会儿,你就要搬走了?”
      “烟沙哥,是追将军。”丹玛老实地与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打了声招呼。
      来人顶着风雪,牵马涉雪走了过来。他浑身蒙了个严实,裹紧的两层棉袍令他显得很是臃肿,面颊也用厚厚的面巾围了,只露出一双细长的倒三角眼睛,眉毛上满是白霜。
      “何事?”听那脚步声走到自己马前,李垣祠扬了扬下巴。在身边放这么个东西,秦钺还真是心大得很,半夜给人摸了屁股都未必知道,李垣祠腹诽一句,心想追无影带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追无影扯下蒙面的风巾,呼出口寒气:“将军让我来带句话给你,说你最近可能有大麻烦。”
      “就这一句话?”李垣祠不解。
      “要再多,就是赶紧带兵来燕山,和他回合——这句是我的打算。”
      为何秦钺不派个纸片来告诉他消息,而是特地让这讨人厌的采花贼来找自己?从燕山到此处,少说要□□日的奔波,他极少让活人尤其是轻骁做这种辛苦差事。
      还是说,派人前来,就已是秦钺的意图了?
      这人自己操控全盘,什么都想问询得明明白白,却从来对别人打哑谜。自从那日从母妃口中听说了秦钺的身世与本名,他对秦钺亦多了两分防备。他倒是不会认为秦钺在骗自己或有意害他,只是总被隐瞒的感觉,令他感到无从落脚。
      李垣祠低头思索了一瞬,从前秦钺对他的警告或提醒,往往都能应验,可他若讲不明自己究竟将遭遇什么,总是徒增烦忧,令人做事犹疑——何况若真是遇着麻烦,李垣祠觉得自己未必解决不了。
      虽然如今他的确面对着件麻烦事情。
      若是在往年,这个时节班查部落早应迁向了南边。按照族中规矩,李垣祠的母妃与阏氏们应当是最先走的,待她们选好越冬草场,后面跟随的族人才可按分派再搭设营地。但今年不知为何,他的母妃无论怎样劝说都不肯迁走。
      塞北的严冬苦寒,莫说食物不够,若遭遇雪灾风灾,狂风能将人畜帐篷卷飞几十里,来年连尸骨都找不回来。其余的族人都已经到达了暖和的草场,但母亲不走,李垣祠这个当儿子的定然不能自行南迁,他们两人的营地便搬不动。
      母子二人如此僵持了小半个月,今日李垣祠实在是忍无可忍,决心让卫兵将母亲的营地强拆了,押着她去南边。
      “知道了。”李垣祠向身侧一挥手,丹玛与其余侍从纷纷上马,不待追无影再说什么,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老阏氏的营地行进而去。
      “连口酒都不给。”追无影哼了声,仰头望着天上铅色的浓云,雪野之下,他如宣纸上的一个突兀的墨点。

      帐门外,传来烈马一声垂死的嘶鸣。
      被揪着头发从床上拽起来的时候,云梓辰的梦正走到停在鄱阳湖码头的客船上。
      船将离岸,再行半日,便是豫章郡,终点在云家的东侧门。再登上数级台阶,穿过花园,最角落的一间雅致的廊桥尽头,就能看到他的屋子。站在船头,穿过湖面上弥漫的水雾,他几乎能看到对岸那片灰瓦白墙的建筑。
      为何船还不走?为何还回不到家?
      云梓辰焦灼万分,他向前伸开双臂,竟是打算迈步前行,正当他坠入湖水的瞬间,一声斥骂将他凭空拉了上来。
      “啊——”
      惊呼还未喊出口,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掐住了脖子,面前的军人浓眉如刀,云梓辰被迫与之双目对视,仿佛被万剑穿膛。他哑声愣了一瞬,入睡前的事情涌上心头,云梓辰咧开嘴巴,冷汗与眼泪一同落了下来。
      “别嚎,人没死呢。”这声音听上去颇为疲惫。
      云梓辰扭过头,见到了病床对面的离雪燃,他身披着件湿透的粗布披风,正被一个矮个子士兵搀着,右手将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入泠皓心头。
      泠皓仍安安静静躺在床上,透过被子能看到他细瘦的肩膀轮廓,脸颊瘪下去,肤质是蜡白的颜色,胸口没有起伏,鼻尖连呼吸都很微弱,他此时就像是一个病态却美丽的沉睡偶人,似乎永远也不会醒过来。
      “就剩下一□□气儿,差点给压没了”端木策松开手,将云梓辰丢到地上,他招了招手,便有士兵将早已准备多时的药炉端了进来,他低头看向云梓辰,“——你杀过人吗?”
      “我?有?有、有杀过……”云梓辰惊魂未定,茫然点点头。
      端木策并未解释,从腰中摸出把短刀,拽过云梓辰的左手,不由分说地在他手心划了一道口子,一股鲜血流入眼前的锅中。云梓辰疼得嘶了一声,不敢与端木策发怒,却见端木策转头又将自己的手背划开,往锅中注血。
      这时,几名士兵聚了过来,也如端木策一般,将自己的血滴入锅中。云梓辰明白过来,这药不仅药引凶恶,连煮药都不用水,而是需要身负命案的人血。
      这小小的一味药背后,究竟是多少人命?
      鲜血在小锅中泛着不详的光,腥臭的气味涌了上来,离雪燃也走了过去,接过端木策手中的短刀,划开手掌。
      云梓辰错愕地看着离雪燃,怎么连他也……
      而后离雪燃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粗布口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入血中:“药引呢?”
      “我……我……”云梓辰犹豫地应着。
      “我。”端木策语调平静,向着离雪燃张开右手。
      云梓辰这才发现,端木策右手的小指已少了一截,伤口早已不明显,若不刻意留意,根本不会发觉。难怪他知道余生的药引,原来多年前就曾断指救过人,这是云梓辰万万没有预料到的,他心头一阵庆幸,却又觉得惶恐。
      离雪燃看上去不意外,却摇了摇头:“一人不能救两次,你的余生,已经是别人的了。”
      “当时那人可没说过这规矩。”端木策叉腰骂了声。
      方才进来的几名士兵都欲言又止,露出惊恐之色。对他们而言,泠皓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无所谓救与不救。若端木策果真下令,他们定然会义无反顾地听命食脑断指,但这对于那个献指的士兵而言,此后的终生都将背负着生食脑髓的噩梦。
      “他可撑不了几个时辰了。”离雪燃提醒道。
      “那要怎么办?”云梓辰站在当中,来回扭头看着左右,“离兄、端木将军,我来吧!我去做药引……”
      端木策垂头抉择了片刻,看了眼病床上的泠皓:“雪勒我留着有用,不能动。”他对门口的士兵们招了招手:“去挖个人出来。”
      峡谷中的雪下,还躺着许多没被清走的吐蕃士兵尸骸,只要有人肯吃下那冻凝的脑液,就能将泠皓救活。只是那些人都已死去多日,即便在冬日尸身没有腐坏,将其挖出又开颅的状况也将触目惊心。
      云梓辰听后,浑身哆嗦了一下,目光怔怔不知看向何物。士兵们相互对望几眼,又齐齐对云梓辰一拱手,便要领命出去。云梓辰听到帐帘掀动,忽觉心头一阵翻涌,突然转过身来,弯腰呕出一口胃液,他狼狈地捂住嘴巴,一股一股酸水仍不断从指缝之间涌出来。
      在场的其余人愣住了,却又无从劝慰他。
      端木策挥了挥手,要士兵们不必理会。
      “算了,别去折腾死人了。”
      离雪燃推开搀着他的士兵,倚着床榻,深深低着头,另一手解开披风。他披风下还是平日所穿的武官官服,腰带上挂着佩刀:“刚才忽然想起来一件小时候的事情——我可能也行。”
      说罢,离雪燃忽然抽出佩刀,割下自己左手一截小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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