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黄昏时》kilinya

91、第 91 章

　　眼前是灼目的红色火光，烈焰熊熊，刚一睁开双眼，泠皓便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古怪的梦境。
　　辽阔的长河，远方群峰倾覆，四周弥漫着混沌的烟尘水雾，入耳皆是猛兽垂死的哀嚎。泠皓仰躺在一艘巨大的浮舟上，舟中生有参天巨枫，片片火红色枫叶飘落，在船板上铺成一层血色斑斑的地毯。
　　与上次的噩梦略有不同，泠皓心头疑惑，却发现自己身侧还躺着一个人，她牢牢握住自己的一只手，两人十指相扣，难分难舍。
　　“皎皎？”泠皓凝望着身边的少女，她肤色莹白，双目紧闭，生着与泠皓一模一样的秀美面孔。然而手心中冰冷坚硬的触感却提醒着泠皓，那是位已死之人，皎皎早在十多年前，便病死了，泠皓不应当知道她长大后的模样，更不应与之并排躺在同一个时空，即使这是梦。
　　“你将我忘了。”耳畔不知从何处传来忧愁的女声。
　　泠皓欲起身，却发现皎皎的手坚硬无比，难以挣脱，他望向眼前的虚空，急忙回应道：“皎皎，我从未忘记你呀。”
　　“你不记得了。”
　　“怎会不记得！自从你与母亲病逝后，年年岁岁，我都在祭悼你们。”
　　“你记错了……”
　　耳畔的声音挥之不去，如在头脑中一下下鞭笞，泠皓头痛欲裂，惊惧无比，不知如何作答，更不知如何才能从这诡异的噩梦中醒来。
　　“你是谁呢，你忘了自己么……”
　　耳畔的低吟仍在继续，泠皓试图将手从皎皎的手中抽出，却不料那纤瘦的细指坚硬如石，无论泠皓如何用力掰弄，都难以将两人的手分开。
　　正当泠皓觉得这梦境越来越不对劲时，他的另一只手也忽然不受控制，直接掐上了自己的脖子，以不可思议的力道将他按在了铺满枫叶的船板上。疼痛与窒息之感逐渐涌来，泠皓无力地挣扎着，扭头望向皎皎沉静安宁的面容，艰难地说道：“你、你在恨我么……恨当初病死的应是我，对么？”
　　“嘻——我，就是你呀。”
　　“将军！泠将军！”
　　耳畔突然有人大声呼唤泠皓的名字，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简陋素净的营房屋顶，有位小兵面带担忧地看着他：“您做噩梦了？”
　　泠皓捂嘴咳嗽着起身，心有余悸地摆摆手：“几时了？”
　　“回将军，刚过卯时。”
　　窗外天色仍旧浓黑，只有军营中星星点点的火把发出幽暗的光芒，士兵将手中托盘放到桌上，那是一身鲜红色的衣裙，锦缎的腰封系带与各色配饰都被整齐地排在一边。泠皓伸手摸了摸上层柔软的布料和细密的针脚，以张掖这座塞外边城，凑齐这身华贵的衣装，定然很不容易，定有许多工匠在灯下连夜赶制。
　　这是突厥大阏氏的礼服，三日后午时，泠皓便要穿上这身华贵的衣服，与吐蕃赞普见面。虽然时间还有多日，但路程遥远，他们一早便要出发。
　　泠皓忽然感到自己掌心的潮湿，在幽暗的油灯下，一滴血水落在了鲜红的衣服上，泠皓的瞳仁骤然紧缩了起来。
　　营房屋门一开，端木策身披甲胄，手中托着头盔，英武威仪地立在门口。
　　“药给我。”端木策冲泠皓伸出手。
　　泠皓急忙收回手去，在怀中摸了摸，掏出一枚用薄纸包好的拇指肚大小的黑色药丸子，乖乖放在端木策手中。端木策却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泠皓僵了片刻，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同样的药丸交给端木策。
　　端木策收起一枚药丸，又将另外一枚小心地掰成四瓣，从桌上撕下一角宣纸分包成四小份，将其中一份递给泠皓：“等到了地方，进山谷以前再吃，这药效能顶十一个时辰，自己算着点儿。”
　　“多谢将军。”泠皓默默接过来。
　　“我提前派人去看了那山谷，东南、西北偏西有平缓缺口，两处都布置了援兵，你一看就明白。咱们答应吐蕃在山谷中会谈，他们也同意了我的条件，我让人拉来六门火炮架在山谷入口，直对着他们军营。那天掌灯的时候，如果你还没出来，汉军就会在火炮掩护下进攻吐蕃大营。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你还活着，能动，就趁着这时候突围出来——你带什么武器进去？”
　　“长剑可藏于腿后，碍于末将身份，他们大概不会对我搜身——将军……”端木策说话的一会儿工夫，泠皓已经洗过脸，站在桌前，有些犹豫地看着屋中的端木策与小兵。
　　“干什么？”端木策叉着腰问道，“换衣服啊，时间不多了。”
　　“这身衣服不同于男装，皓须换下里衣……”
　　“都是男人，你还臊得慌？”端木策很是不解。
　　泠皓低着头，耳根发红：“家父自幼教导我应克己复礼，沐浴更衣皆不可在他人面前袒露身体，也不准我看别人，我遵这礼仪规矩二十余年，还请将军们出去吧，莫为难皓……”
　　“多事。”端木策叹了口气，对士兵挥了挥手，两人离开屋子关了门。
　　确认门关紧了，泠皓这才小心地一件件换上衣服。虽说按照泠皓的身形改大了些，又在裙下加了裤子，但毕竟与男装不同，泠皓感到浑身别扭，手臂抬不起来，步子迈不开。他望着那些不知怎样才能装上身的配饰，犯愁地想着，难怪富家女人们都不出门的。
　　幸好军中已为他找到了几位婢女来梳发描妆，那些婢女都扮作突厥侍女打扮，与泠皓随行。一切收拾好，端木策进了屋，见到泠皓的模样后微微挑了挑眉，将一件宽大的连帽黑色披风丢给了他。

　　通往山谷的路，泠皓多年前是走过的。
　　那时的他身体强健，骑在马上并未觉得有多辛苦，如今却只能坐在马车里，感到度日如年。走了片刻工夫，他便觉肺腑中翻天覆地。但想到自己如今所身穿的衣服，和早上手心的血，泠皓还是咬着舌尖硬生生忍下了。
　　连走了两日上坡，到第二日午时，队伍在一片湖区停了下来。
　　路边立了块巨大的碎石堆，足足叠了七层，上边放着牦牛和人的头骨。
　　这里的天高得连飞鸟都无法翱翔，泠皓下车时嘴唇已经泛紫，望着晴空下碧蓝色的湖面，他眼前闪过点点黑色的斑点，耳边传来尖锐的嗡鸣之声。
　　“将军、将军！前面的水喝不得！”前方的探路兵骑马迎上来，也有些微微气喘。
　　“我记得这是附近最好的甜水胡了，也喝不了？”端木策面带疑惑。
　　探路兵点点头：“湖水浑浊，发着怪味儿，还一阵阵往上冒泡。”
　　“邪了门儿了。”端木策在湖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发愁地遥望远处那片辽阔的水域。
　　泠皓在侍女搀扶下走到了湖边，几步路程已让他感到头晕目眩。高原上的湖泊不同于中原，四周巨石遍布，没有高大的树木，一块块水域无论清澈还是浑浊，都如同嵌在地上的镜子，映照天空万象。
　　一旁，探路兵自言自语道：“接连几个甜水湖都喝不得，要么是有人投毒，要么就是不祥之兆啊，将军，老天不让咱们往前走了……”
　　有个卫兵打断他：“呸！别胡说，咱们出门前一天的半夜，南边天上冒了好大一片红光，守夜的兄弟们都看见了，大家说红光是祥瑞，咱们这趟，肯定逢凶化吉。”
　　“放屁，八成是哪片林子着了山火。”端木策骂了声，他取下腰间水囊掂量一下，塞到泠皓手里，转身对士兵们命令道，“每营腾出两个水罐盛水，水里倒篝火灰烬，原地沉半个时辰再做法。”
　　队伍散在四周埋锅造饭，寂静的湖边热闹起来，端木策在泠皓身边坐下，忽然长叹了声，缓缓说道：“吐蕃人有种和中原不同的葬俗，他们会把死去的亲人用车拉到山顶，剁成大块，喂给秃鹫吃。他们觉得这样就可以借着秃鹫的力量，把亲人的魂魄带到天上。”
　　“便如端木将军一路将我送来，是么。”泠皓勉强笑了笑。
　　“咱是汉人，去什么天上啊，咱是要落叶归根的——你放心吧，这回会谈，无论事成事败，我回长安后肯定会为你和泠大人讨个说法，要点功勋赏赐，起码让史官能写上几笔。你要能活下来，就先去哈密，那边水土舒服一些，你可以好好养病，再多活两年……”
　　“将军！”泠皓打断了端木策的话，“我为垣祠、我的师弟云梓辰与嫄公主各留了一封信件，放在营房床榻枕下，若皓未能完成使命，请帮我转交与他们吧。”

　　转天清晨，一行人启程不久，便到达了吐蕃人的营地附近。
　　汉军在火炮后扎好营寨，高原上土地贫瘠，草木长不高，连营帐都难以钉入浅薄的泥土，汉军的营帐在山谷前方四散开来，看似随意，却如同一个扇形，将吐蕃人围在谷口。
　　等到午时，端木策走入泠皓的帐篷，泠皓静静坐在火塘前，已将一身衣服与妆容收拾好，等待多时。
　　“药呢？”端木策问道。
　　泠皓从袖中拿出那四分之一枚的药丸握在手中。
　　端木策取来只茶碗，倒入小半碗热茶，对身边卫兵招了招手，卫兵便取下自己的酒囊递给他，端木策又在茶碗中倒了半碗酒。
　　“吃吧。”
　　入口便是刺鼻的腥苦气息，泠皓本就一路忍着不适，险些呕出来，端木策立刻将茶碗塞到泠皓手中，另一手捏住了泠皓的鼻子，逼着他仰起头来。屏着呼吸，泠皓用水酒将那药丸囫囵个咽入腹中，像是吞了枚硬邦邦的石头子。
　　一息，两息，三息。
　　端木策放开泠皓，后退了两步。
　　本就凶猛的药在酒水的作用下立刻起了效果，泠皓的面颊瞬间红润起来，嘴唇的紫色淡去，胸中的疼痛消失。他坐直了身体，感到浑身气血翻涌，头脑清明，手脚阵阵酥麻，因重病而失去的力量又回到了身上。
　　“记住，十一个时辰。”端木策叮嘱道，他的声音竟有了些哽咽。
　　泠皓目光灼灼，对端木策行了最后一个简单的军礼，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篷。
　　门外，吐蕃人为他准备的步辇，已经恭候多时。
　　泠皓深吸了一口气，他感到了帐外的风，巡逻马队的人迹，日光下的微尘，牦牛啃食枯草的声音，以及远方山谷里，兵铁之间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