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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 53 章 ...

  •   高修口中吐出了一串含混的发音,云梓辰自是听不懂,李垣祠却面色大变,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黑瘦的信差。
      “大老爷,您的面好了……”老板娘小心翼翼从后厨走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盆一样的大深碗,一只碗里是泡馍,另一只碗中臊子面拌着煮得软烂的菜蔬,都没有加葱花姜蒜和肉酱。她后面还跟着一个披了羊皮袍、手里拿着柴刀的汉子,正警惕地打量着店里这三个奇怪的客人,或许是她的丈夫。
      “你骑我的马,把这些吃的送回去,往正北,沿驰道走半个时辰有一片营地,最中间的帐篷,他们认得马,不会拦你。”李垣祠的目光仍锁在高修身上,话却是对云梓辰说的,“对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讲,到如今了,你应该会懂点分寸。”
      “那你……”
      “就跟他讲,我偶遇回回部落散众,正与他们交涉。”
      “那我……”
      “等他吃饱了,你该回哪儿就回哪儿去。”
      云梓辰撇撇嘴,从老板娘手里接过碗来,用油纸一层层包好,塞进怀里。
      拉开木门之前,云梓辰又回头看了一眼,高修还坐在座位上,这时也扭过头来,对着站在门口的他笑着招手。
      仿佛在说,“快去快回,回来晚了,就没有你的酒喝了”。
      李垣祠见云梓辰离开,从腰间褡裢里取出一块金叶子,推在柜台上,以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店家,这间屋子我要租一晚,请你们回避一下。别让任何人进来,也别和任何人说,我们三人来过。”

      汗王坐骑自然不会是驽马,云梓辰一路风驰电掣,远远就见前方有一片篝火笼罩着的营地,篝火的红光映衬在雪地上,映红了一角天穹,牛羊不安地走动着,在四方投下长长的影子。
      再近一些,他便闻到了北风中有股牛粪味儿,呛得他打了一个喷嚏,险些把怀里的油纸包挤出去。
      有两名异族服饰的人挎着弯刀守在营地门口,他们一看到云梓辰骑的马,就立刻躬身行礼,直接将马牵到了营地正中一座帐篷前面。
      这片营地极小,只有四五顶帐篷,围起了一片牛羊,有几个人在周围来回走动。云梓辰发现这些人全是壮年男人,身上都背着弓,挎着弧刀,与门口卫兵打扮差不多,应当都是突厥战士。
      此处距离长安也不过一日的路程了,根本不是突厥人应当来的地方,为何李垣祠和泠皓会领着一小队卫兵,莫名出现在这里呢?
      云梓辰带着疑惑下了马,发现这帐篷是分前后两间的,用一幕围子隔开,外面是一张蒙着虎皮的箱子,两边有铺在矮箱上的厚毡,大概都是充作座椅。椅子前面是个石头垒砌的火塘,将帐篷里熏得暖意融融,旁边一块地毯上放着许多大壶与陶罐,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绕过围子,里面很是昏暗,云梓辰隐约看到有张宽大的床。
      听到脚步声,躺在里侧的人动了动,发出虚弱的声音:“垣祠,你听到钟声了么?”
      “没、没有吧……”云梓辰这一路全是狂风与马蹄声,完全没有留意其他的声响,“泠兄,是你吗?我是崇爵呀!”
      他甚至没能第一眼就认出泠皓,眼前的人憔悴许多,几乎瘦得脱了形,与印象中那位面如璞玉的师兄判若两人,自己之所以觉得对方是泠皓,仅因为此时有可能出现在这帐篷里面的人,只可能是他。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与泠皓已经相识十年,但和李垣祠其实只见过数面。然而自己看到李垣祠的时候,尽管衣着打扮已经和从前迥然不同,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李垣祠。可面对泠皓,即便挑亮了油灯,即便见到泠皓仍旧穿着从前的衣服,相貌也无大变,但云梓辰还是难以相信他是泠皓本人。
      泠皓周身的气度,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凡是上过战场的人,大都是会变的,他们见了越多的生死,便越会觉得杀人是件快事,便越不会顾惜人命,反而对鲜血的气味越来越着迷……”嫄公主娇柔的声音在头脑中响起,云梓辰一下子回想到初来长安的那艘客船,泠皓于月下诛杀刺客的利剑,当时他周身的阴冷与杀意,倒是与今日相似。
      云梓辰急忙掐了一下腿边的伤口,将那声音从脑袋里赶出去。
      泠皓费力地支起身子,看到来人是云梓辰,也有些意外。
      “你怎么会来?”那个人轻声地问道。
      “我……是趁天晴出来打猎的,没想到又下了大雪……”云梓辰挠了挠头,开始胡说八道。
      “好巧!”泠皓听完后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却是和从前别无二致,柔和而又天真,甚至带了些女气,在此时,云梓辰才从他身上找到点原先的影子。
      云梓辰将泠皓扶起来,蹲在一旁看他吃面,从没有见过泠皓这么恐怖的吃相,他感到害怕又心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李兄他不给你饭吃吗?”
      “不怪他。”泠皓鼓着腮帮子说到。
      此事确实怪不上李垣祠,突厥人习惯吃肉食,加之的南迁路途漫长,所以营地中并没什么米面粮食,最多配些茶点。这样的吃法汉人的脾胃是受不了的,一两顿觉得鲜美,但是时间长了就会倍感油腻,更何况泠皓是南方人,更不能习惯这样粗糙的肉食。
      泠皓本来想着再过几日便能回到长安,能撑过去就尽量不给李垣祠添麻烦。
      结果早些时候,队伍正要扎营,泠皓骑在马上就一头栽倒了下去,李垣祠才发现泠皓饿昏了。
      果真是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脑袋,云梓辰不禁腹诽,转而才意识到,泠皓与李垣祠的不伦关系,也是嫄公主强加入自己脑子里的。
      他们二人究竟走到了何种地步?云梓辰环顾这间狭小的帐篷与唯一的床榻,想问却不敢问。
      “我以为你这半年在中原指挥剿匪呢,”云梓辰找了个不那么尴尬的问题,“突然在长安城外遇到,真是被你们两个吓了一跳啊。”
      泠皓吃得飞快,有食物垫了胃口,他精神好了些许,在床上坐正身体,对云梓辰正色道:“既然你都来了,我就与你说出实情吧,不过一定得帮我们保守秘密,切莫叫朝中群臣知道——垣祠他当这草原的汗王,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想不到吧?将汗王您剿匪的行军线路告诉大阏氏的人,是我。”高修用突厥语说道,并请李垣祠坐在云梓辰方才的位子上,自己则绕到柜台后,从缸中舀出一满碗酒。
      他用指头蘸了酒水,弹向天上。
      李垣祠沉着脸色,亦伸手蘸酒,往身边的地面弹去。
      高修回到李垣祠面前跪下,平端起酒碗,恭敬地递向头顶:“今向班查大汗、北海圣狼的孩子、贺兰山的守护者、草原骏马的主人、突厥十三部落共同的王叩拜,希望烟沙汗王吉祥康健。”说罢,高修抬起头来,等着李垣祠接过酒碗。
      茶寮中只有一盏油灯,放在李垣祠身后的柜台,他背光而坐,高修面庞被照得发亮,迎着那橙红色的光芒,却只能看到对方宽阔的肩背。李垣祠低头见澄澈的酒水荡漾,反射出高修黝黑的眸子,与大多数草原人不同,高修有着双黑色的眼睛,也许这就是他能在大昼蛰藏十余年的原因。
      “喝光。”李垣祠撑着头,对他命令道。
      店家卖酒从来都是兑水售卖的,这一碗又是漉过的烈酒,高修没有推辞,举起碗来,仰头便一饮而尽,而后抬起下巴,对李垣祠展示那尽底的酒碗。
      李垣祠俯下身,一滴清澈的酒液在碗沿上摇摇欲坠,他并起两指,摘下那滴酒,反手抹在高修的眉心上。
      “好,”李垣祠勾起嘴角,“好酒量!”
      高修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回到桌边坐下,一柄草原弯刀的刀尖便指向了他的喉咙。
      “您与老汗王,果然是像得很。”高修咽了下口水。
      李垣祠另一手拿过高修的酒囊,用嘴咬开塞子,仰头喝下一口:“说吧,你所有的故事。”
      “我是乌古斯家的小儿子,算下来,应该是你的表兄。不过我从小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汉人的聚落长大。奇莱起兵的时候,我正在长安与亲戚学做生意,当时长安有许多突厥人开的皮草铺子,非常赚钱。
      “我们听到消息的时候,奇莱已经距离长安不足百里了,城中乱成了一团,禁军还在满城搜捕突厥人。我那时候尚未满二十岁,与亲戚失散,不知如何是好,就换了身衣服,装作是刚逃入城中的汉人平民——幸好我汉话流利,长得又不算粗犷,便逃过了搜捕。
      “奇莱将长安围了五个月,那五个月,全倚仗鱼名赫将军的指挥才能守住都城。当时城中买不到吃的,饿死不少人,我只好去军队当杂役……等到战事结束了,滞留长安的平民都要返回原籍,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就留在了军队里,后来因为我骑术好,就被调拨到皇城驿馆,成了名信差。”
      听到这儿,李垣祠微有些动容:“活下来的士兵与我说过,乌古斯拒绝背叛父汗,被奇莱下令以马匹拖拽而死,鲜血在草原上流了数十里——你是英雄的后人。”
      “我才没有父亲那般勇敢……听闻老汗王的子女都被奇莱杀光了,我就没有想着回到草原去,在长安隐姓埋名十几年,学着做个汉人,娶妻生子,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但信差总是需要到各处送信的,我渐渐遇到了许多失散在中原各地的族人,又偶然在一些猎户口中得知,老汗王还有位儿子活着,白氏一门帮助他隐居到了闽州附近。”
      “我?”
      高修笑了笑:“不过等我有机会去闽州送信的时候,您已经在长安了,我只见到了大阏氏。”
      “母亲对你说了什么?”
      “大阏氏怀念与老汗王相伴的日子,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与您一同回到草原去。后来她又知道了我们的族人在草原上被驱赶欺凌,害怕班查将有灭族的忧患,就开始着手聚拢族人。我做的那些事,差不也多都是大阏氏安排的。”高修一五一十地说道。
      李垣祠哼了一声:“她用五年的时间,教我如果作为一个汉人活着,自己倒是存了份心思,想着如何回去。”
      很显然,对于大阏氏自作主张的行为,李垣祠这个被绑回去的汗王一直以来都颇有微词。
      高修将圣旨递给李垣祠:“不过比起那些旧事来,现在长安的消息应当更为紧要——您此时出现在这里,说不定会有大麻烦的!”
      由于偏离了原本的南迁路线,这两个月来李垣祠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无论秦钺的纸偶还是嫄公主的耳目,都没能找到他,以至于李垣祠如今对长安所发生的诸多变故一无所有。
      茶寮外狂风裹挟着雪片,吞没了天地间一切声响,吹得这一间小小的茶寮四处吱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被卷上天宇。
      喧嚣至极,又寂静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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