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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十月二十九,夜已五更,才从东天跃跃升上来一隙狭窄的蛾眉月,很窄,但是无比明亮,仿佛浓黑的天幕被光的神明撕开一线缺口。
      跪在甬道外的秦钺抬起头来,月光洒在他惨白的脸上,一双纯黑色的眸子似乎吸进了月下所有的光亮。悄无声息的宫门外面,只有他一个人,门口的守卫也被抽调走了。
      一阵蹒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来,分外鲜明。
      宫门打开,一条佝偻的影子投在地面上,安公公手中提着一支摇曳的纸灯,将脚下的一小片地方映成黄昏的颜色,他走到秦钺面前,弯下腰:“陛下要见您。”
      秦钺默默起身,跟在他的身后。
      整个长安都清冷异常,秦钺怀疑城中所有的炭火全部运到了这里,皇帝的寝宫中至少生了五个火盆,刚刚从寒冷的室外进来,骤然的温暖让秦钺有些眩晕。
      屋中还弥漫着一股描述不出的气息,秦钺熟悉这种味道,这是每一个将死的人身上都会有的、尸体的臭味。他看到安公公在一边站着,一身都是汗,把身上的夹袍都浸湿透了。
      “为何、为何不逃走!”说话的人不断在费力地喘息,喉咙里面的声音如同漏气的皮筏子。鸿审帝半躺在内室的榻上,背对着门口,身上盖着两层很厚的被子,花白的头发不知道多久没有梳过了,乱七八糟地散乱着。
      “我若离开,长安便只剩下你一人了。”秦钺望着鸿审帝的背影,目光中有一丝怜悯。
      “朕是皇帝,本就应做个孤家寡人。”
      秦钺叹了口气:“正因如此,我想与你要个道别。”
      鸿审帝艰难地翻过身来:“先皇缠绵病榻十年,因而政律废弛,乱党四起,埋下今日之祸根。如今,换成朕躺在这病榻上,才知此中滋味,是多么有心无力——小安,拿我的发簪来。”鸿审帝低头咳嗽了一会儿,一旁安公公端上来一杯参汤,等鸿审帝喝完,这才从怀中取出一根褚色的木簪递给他,然后像是以往一样,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你跪下。”
      “我已跪三天了。”
      “朕实是不起来身……”
      秦钺歪头笑了一下,居然直接坐到了龙床的床沿。这若在平时,绝对是件欺君罔上的行为,但如今鸿审帝也许自知大限将至,也不再去计较那些虚妄的礼数。
      “此种发簪,我师父也有一支。”秦钺感觉到身后一双颤颤巍巍的手开始梳理自己的头发。
      “朕曾是、兄弟三人,这发簪也有三支。它虽然是木簪,可坚硬如钢铁,朕以前还用它挡过刀……”
      不过是木化石罢了,秦钺见多识广,自然知道这发簪其实并无稀奇,可此时此刻鸿审帝将其赠与自己做及冠之礼,自然有了远超出其价值的意义,那是整个大昼的河山社稷。
      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已然背负了太多的东西,那是从鸿审帝、他师父夏王周鸿基、鱼名赫、泠涅等人,将近三十年的漫长奋力与筹谋。
      可直到几日前,他仍沉湎于周影焕的骤然离世,泠涅却秘密找到自己,以毕生著作相托,秦钺才明白,这批人究竟想要完成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秦钺的发髻梳好了,鸿审帝的双手已经没了什么力气,许多碎发被留在耳边,发簪只是斜着挂在脑后。
      “你走吧,轻骁的虎符带了吗……”
      秦钺点头:“待我重归长安,便是生灵涂炭,血海滔天。”
      “不破不立!”鸿审帝攥着床褥,他已是将死之人,可此时却目光锐利,仍带着挥斥千军的气势,“大昼三百年了,太久了,太久了……你说,朕还能活多久?”
      秦钺神情肃穆,他重新在病榻前蹲下身,取来一旁的熏炉,以手掌慢慢扇动浅灰色的烟气。隔着这片烟气,秦钺见到鸿审帝眉中黑云如聚,似雷霆怒吼前彤云最后一次紧缩。
      是死气。
      “至晚及年关,请为我,多争取些时日。”秦钺站起身,后退一步,在病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我尚有最后的请求,我想被人说成是逃走的,我想堂堂正正离开长安。”
      “准奏……”
      “末将、儿臣,领旨谢恩。”

      “这张地图有何来历么?无事之时,垣祠你总是捧着它瞧。”
      李垣祠抬起头,就见泠皓披衣垂发,小步挪到自己身边坐下,顺手拿起炕桌上的一柄小刀,拨亮这毡包中唯一一盏油灯,灯光亮起,两人的眉目也清晰了起来。
      “怎么这时候起来了?”李垣祠抬头看了看天窗外的月色,距离天亮还有些时候。
      “外面有狼叫。”
      “放心吧,班查这么大的营地,狼群是不敢靠近的,何况四周都有卫兵彻夜巡逻,你就放心睡去。”李垣祠噗嗤一笑,他没想到泠皓会怕狼。却见泠皓的目光盯在这张地图上,他索性将它摊开了,平放在桌上:“这地图是父汗留给我的,上面是各部落不同季节的草场划分,我得尽快将这地图背熟才行。”
      “地图上,却也有汉人的城池。”泠皓以手指点着地图四角,那是从西域到库页,从北海到中原腹地的广袤地域。
      李垣祠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急忙解释道:“北方许多城池中间也分部有草场,我们标注汉民城池,最主要是为的防止在城池之间迷路,误入汉人的耕地区域。”
      “我们如今走到了何处呢?”泠皓又问到。
      “昨日行到这儿,大约还要二十日才可到达长安。”李垣祠指着长安西北处的一片高原,“此处地势很复杂,道路颇为难走,虽然看着距离短,但需要耽搁不少时间……”
      泠皓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垣祠,对不起。"
      “嗯?”李垣祠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泠皓忽然道歉是何意。
      “我此来班查,不仅是要与你议和,其实还有另一个任务:就是调查你与吐蕃勾结,意图瓜分中原的罪证。”泠皓又凑近了些,声音极小,并向李垣祠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万无可能!”李垣祠十分惊讶,却也压低声音,"莫说我并无染指中原的意图,就算我部落有心南下,也不会和吐蕃联合——那是远在西南的异国,我们突厥和他们自古以来便无多交集。"
      炕桌边只有一小片地方,两人坐得极近,泠皓的呼吸就在李垣祠的耳边。
      “垣祠,我信你。但这个消息,是公主在半年前告诉陛下的,西南吐蕃也的确有动作。为了阻拦吐蕃袭扰,陛下还特地调派端木策将军领兵东进,到附近城池镇守。至于公主如何得知这份军情,我不知道,说不定你族中有贵族长老假冒你的名义,与吐蕃暗通款曲。”泠皓对李垣祠使了个眼色,李垣祠立刻明白过来,为何泠皓要赶在群狼鸣啸的夜晚告诉自己这件事。
      隔墙有耳。
      这些简陋的毡墙,什么都挡不住,而牧民们每日四处打猎放牧,散落于茫茫草原之中,就是最好的交易时间。
      班查部落在行进中时常会遇到零散的族人投奔,其实不需要特意安插奸细,对于这些生活贫苦的牧民来说,几匹绸缎,数斗细糖,一些金银器物,便足够令他们叛变自己的汗王。
      既然嫄公主疑心突厥勾结吐蕃,甚至已经上报了朝廷,那便不可能是捕风捉影这样简单。而自从路过契丹部落、又夜渡黄河以来,他们便偏离了从前的南迁路程,这样一来,部落与外界暂绝消息,正是找出内奸的时机。

      转天一早,云梓辰发现跪在寝宫外的秦钺不见了,他急忙跑回紫天宫。
      就在他回到紫天宫的同时,安公公已经也已带着圣旨到了:鸿审帝赦已故太子之子无罪,但是贬为庶人,限期一天搬出宫去;秦钺改判流放幽州,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已经走了?那、那孩子怎么办啊?”云梓辰问道。
      安公公合上圣旨,闭目说道:“这个皇上没说,反正宫里不给罪犯养孩子,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他说完就走了,留下了紫天宫里一众人等手足无措。
      “这……这算是啥子事情嘛,”闻讯后赶过来的王超挠挠头发,“自己的外孙娃子都不要了?”
      “另一个连自己儿子也不要了。”云梓辰补充了一句。
      鱼名赫在旁解释:“流放的人,还能让你回家收拾东西?秦小子大概在宫外接到圣旨就被迫出城了,压根没机会回来和我们交代事情。”
      “他我是不担心,肯定去哪儿都死不了,可是那小子……”云梓辰说着,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寝宫,“娘没了,爹也没了,他要怎么办呢?”
      “把大伙儿都叫回军营吧,”鱼名赫想了想,“我们又不是没死光,还养不活个孩子!”
      一番商议,鱼名赫却无论如何不同意把孩子直接养在军中,于是各位将官凑了凑雇佣奶妈和佣人的钱,另选宅院居住。虽然秦钺原本在城西山中有一处居所,可是极其的偏僻,众人过去探望十分不便,而且大家一致认为那个宅子阴气太重,不适合给孩子住。
      议论中有个将军突然想起来,李垣祠还有一处闲置的小宅子,自从他出征后就一直交给军中代管,时常有杂役过去打扫,可以直接搬进去住。
      唯一的问题是,如果李垣祠突然回来,要怎么办。云梓辰等普通军官自然不会知道,李垣祠早已变成了突厥人的汗王,更不知道泠皓也秘密出使到了塞北。
      鱼名赫咳嗽一声,用开玩笑的语气拍了板:“李小子要是回来,他敢生气,我揍扁他——行了,最后大伙儿商量商量,谁想搬过来照看这个孩子?他身份特殊,总得有自己人保护,才让人放心啊。”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营房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位将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头。
      众人都知道,皇帝如今病重,恐时日无多,而这孩子如今已经沦为庶人,那么下一任皇帝,十有八九是如今的小兴王周影玫。新皇上位,难免要铲除异己,届时他要如何对付这个小外甥,谁都无法预测。若是小兴王决定杀之以绝后患,那么负责保护孩子的人,大概也是凶多吉少,甚至连累宗族。
      “王超啊,你婆娘不是总来看这孩子吗,你家房子总是漏雨,不如趁……”
      “不得行!不得行!”王超急忙捂住了鱼名赫的嘴,他满脸是汗,吞吞吐吐地小声说道,“鱼老头哇,我家里,还有三个娃儿嘞……”
      王超战功赫赫,背后又是武将世家王氏,已经算是如今这军营中较有威望的将军了 。见到向来脾气耿直、不畏权贵的王超都如此唯唯诺诺,生怕将祸事引到自己身上的模样,其余将领愈发不敢吭声。
      “要是明天突厥人打到长安脚下了,我问你们谁敢请缨出战,你们也是这么畏手畏脚吗!”鱼名赫望着营房中这群垂头丧气的将领们,心里又哀又怒。
      罢职筹钱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群情激奋,生怕自己落后为人耻笑,因为法不责众,他们不会落下什么后果。可若是事情将落在某个个人身上、由他独自背负罪责时,便全忘记了军人的骨气,只想着如何撇清干系。
      “这哪里是一回子事情吗……”
      “我来!”一个年轻的声音略带了些愤怒,从营房的角落传来。
      众人扭头,云梓辰瘦高的个子即使在众多武夫中也十分突兀,他面上没有过多表情,挤过人群走到鱼名赫面前,直接便从他怀里抱过婴儿。
      “末将虽然军阶不高,但我自认为,我的武艺在军中还算是排得上号,应该能够保护好太子的儿子。秦将军照顾太子伤势时,我便为他代理了数月军务,是他的属下。何况……”云梓辰在众人面前转过身来,俯视着他们,“何况,我已是被抄过家的人,我的家早就没了!你们担心的那点事情……我根本就一点都不在乎!就由我来照看他!看你们怕得要死的小王爷和公主,他们敢将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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