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黄昏时》kilinya

42、第 42 章

　　李垣祠带着一队卫兵去了队伍前方，前面是一片地势低洼的平地，通常用作各部落南迁时的过渡草场，若途中遭遇风雪则可以在此暂驻避风，向来不由任何一个部落独占。
　　在李垣祠到达之前，先行探路的卫兵已与契丹人交涉许久，但对方就是拦住去路，不让班查的队伍从中穿行，说是契丹大汗的命令。
　　守在营地门口的契丹卫兵见到李垣祠骑马而来，面露不屑：“那是谁啊？大黑脸？胡子都没有，从家里跑出来的吗？回家找你妈喝奶去吧！”说罢，其他卫士跟着他哈哈笑了起来。
　　“放肆！你们知道这是谁吗？这是突厥的汗王！”李垣祠身后的卫兵破口大骂，双方立刻大声争吵了起来。
　　看得出来，两个部落的普通牧民之间积怨已久，若是一点过路的小事都能引起冲突，那么李垣祠今后重掌草原汗王之位，显然不会顺利。
　　“让契丹汗出来见我。”李垣祠说道。
　　“今早老远就闻见北风里飘来的酸味儿，我当是谁呢，果然是你这个汉串儿子。”
　　随着声音来的方向，众人见到营地最中间的王帐中走出来一个黄白须发的老人，此人皮肤如同干了的羊油蜡烛一样贴在面骨上，腰背却挺得很直，眼中闪烁着野隼一般的锐利之气。
　　草原上的人们，会将两个族群的混血孩子称之为“串儿子”，尤其是草原人与汉人通婚所生的后代，常被一些自诩高贵的突厥贵族瞧不着。这对于混血儿而言，是极为轻蔑的称号。
　　李垣祠听后，额角的青筋立刻暴了起来，他捏紧手中缰绳，压抑住心中愤怒：“彻齐？”
　　“烟沙，你就这么叫我？”老人倨傲地仰起头来。
　　下过雪的营地门口肮脏泥泞，李垣祠咬了咬牙，翻身下马，双膝跪到地上，而后双手高举过头顶，整个上身低伏到地上：“孙辈烟沙见过彻齐必勒格……”
　　“你来契丹的营地干什么，还带了这么多的士兵？”彻齐没有让李垣祠起身，李垣祠就只好一直跪着，做出伏低的姿势。
　　“我带领族人南迁路过，现在要到贺兰山南麓的冬季草场，希望您行个方便，让出一条可以通行车马的路，我们好从中穿过去。”
　　“呦！”老人一挑嘴角的胡子，“才刚下一场初雪，你就要急着南迁？还真是在汉人地界待得太久，不习惯北面草原的冬天了？”
　　李垣祠直起上身：“我只是担心今冬草原再遭遇干旱，于是想着提早过去看看……”
　　“去抢占更丰美的冬季草场？还是要先一步设下埋伏，好在半路吞并其他部族？”彻齐打断他。
　　“我从未有这样的想法，我……”李垣祠欲辩解。
　　“现在的草场是三十年前划定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长势与当初早就大不相同。你看看这片的可怜地方，今年的草都没有长到我膝盖的高度，草里没有汁水，让我的牛羊不能饱餐，我的族人们要如何度过这个冬天？”
　　“今年各地的雨水都比往年少，南面的汉人地界也在闹旱灾。何况这片草场土层浅薄，长不出高大的草茎，本就不能长久放牧，所以父汗才把这里划作过路的草场。你契丹的草场在贺兰山东侧，那里多雨又背风，最适合冬春放牧……”
　　“大汗不要和他废话了！”一个卫兵听不过去了，站出来骂道。
　　“闭嘴！”李垣祠出口喝住他，“彻齐必勒格，不如你们现在就启程去自己的草场，不要堵在南迁的路上，在班查之后，还有许多部落要路过这里。”
　　“嗯……让我想想，”彻齐用枯瘦的手捋着胡子，那只手就像盖在羚羊死骨上的兽皮一样干皱紧缩，“这样吧，我还要在这边呆上个把月，你们部落如今横竖没几个人，就等我们走了，跟在我部后面，一起去贺兰山南麓。”
　　“你说什么？”李垣祠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得寸进尺，贺兰山南麓临近黄河的一带牧草丰美，本就是班查一部专用的冬季草场，自从班查汗当了突厥联盟的领袖，百十年来一直如此，而眼前的人居然大言不惭到要求与他共用这一片草场。
　　李垣祠仍旧试图说服对方：“请您尽快放我们通行，我的营地里面有一名汉皇派来的使者，我还要在汉人年关之前赶到他们的都城长安，代表突厥与汉人议和。”
　　“我说呢！我说呢！”彻齐突然仰天放声大笑，指着还跪在地上的李垣祠讥讽道，“我说你是怎么回来的？我说你个汉串儿子怎么能够打败奇莱？原来是你当了汉皇帝的走狗啊！人家的节日，你还要跑去给人家拜年贺礼！”
　　“父汗在的时候，突厥与汉人一向交好，他们与我们贸易，我们才能够用牛羊和毛皮去换得粮食、棉布、茶砖和铁器。”
　　彻齐对李垣祠的话嗤之以鼻：“说白了还不是去巴结汉人！当年我们十多个部落的草场遭遇暴风雪，多少族人冻死饿死。若是我，我就带着大家去南边汉人城镇秋猎了，奇莱也是这么说！可你那个汉贼父王呢？他不仅阻止我们南下，还和汉皇卑躬屈膝去祈请吃穿。”
　　“趁虚而入，这违背草原上的道义！”
　　“什么道义，那都是汉人的鬼话！我们的奇莱才是英雄，他才是草原上第一勇士，有血气的汉子！你呢？你依附汉皇，简直是丢尽了我们的脸面，你还有什么资格去担当突厥联盟的汗王？”
　　彻齐这一番说辞，将其野心显露无疑。
　　“我父亲是各部落共同推举的汗王，我继承了他最尊贵的狼血。如果你不满我接手父汗的王位，大可以将部落首领们召集起来，重开草原大会，看他们到时会推举谁去做首领！”李垣祠虽还是跪着，可是气势逼人，彻齐与他四目相接，竟是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你……你！”方才还巧舌如簧的彻齐，居然无话可说了。
　　李垣祠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这个瘦小干瘪的老头：“班查的队伍三日后便会到达此处，请契丹尽快让出路来，我等你的答复。”说罢，李垣祠不再废话，转身策马离去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重开一次草原大会！”身后传来彻齐愤怒的叫声，李垣祠骑在马上，心中忽然觉得无比痛快。

　　“契丹那个老鬼怎么还不死！”宽敞舒适的车帐里，大阏氏一脸愤恨地猛拍桌子，一向优雅的她，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们之间莫非有什么恩怨？”泠皓在一旁小心地问道。
　　“那人就是疯子！”大阏氏喝了一口泠皓为她斟上的奶茶，缓了缓气，继续说道，“彻齐这个人，在我嫁到草原以前，就是契丹的大谋士了，但他本来不是突厥人……”
　　彻齐本不是突厥人，他来自西域的某个小国，年轻时跟随商队四处游历因而见多识广，后来他来到草原，正好遇到当年的契丹汗，契丹汗觉得他知识广博，就请他留了下来为自己出谋划策。
　　李垣祠等晚辈尊称他为“必勒格”，就是博学贤明的意思。
　　老契丹汗死后其子继位，那是个愚钝而目光短浅的人，他自知没有能力，因此更为依仗彻齐，将他奉如父兄，言听计从。
　　彻齐成了契丹实际的主人之后，颇有一番野心，想要壮大契丹的实力，甚至取班查而代之，成为新的突厥汗王。然而其他部落的首领都知道，新的契丹汗庸碌无非，即使有彻齐尽心辅佐，也难以担当草原的主人。
　　“你们草原大会等同于是选皇帝，又不是选丞相。既然契丹汗的资质平平，那即使勉强选他做王，也不可能服众的。”泠皓难以理解彻齐的做法。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可他就是不服输，到后来几乎有些魔障。最后，那混账东西干了件谁都不可饶恕的事情。”大阏氏轻轻闭上了眼睛。
　　“什么事情？”泠皓追问道。
　　彻齐杀死了新契丹汗，而后另立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为大汗。
　　“这简直是董贼篡汉之行！”泠皓倒吸了一口寒气，“契丹和突厥的其他贵族呢，为何不站出来反对他？”
　　“他们部落自己的事情，大汗是管不得的。至于契丹部落自己如何去想，我们就更没法知道了。而且彻齐在契丹苦心经营多年，他们部落的确是人丁日渐兴旺，比他来之前强大了许多。”
　　“既然如此，那为何他……”
　　“他都胆敢杀死大汗了，为什么不直接自己当首领，你是想这样问吧？”
　　泠皓点了点头。
　　“此人已近疯魔不可理喻！”
　　李垣祠挑开门帘，木着脸从屋外进来，带进来一身风雪。他直奔放酒浆的柜子边上，咕咚咚饮下几口奶酒，见屋里没有人接茬，才转过脸对泠皓说道：“母妃都对你讲了吗？
　　泠皓点了点头：“他对你的汗王位置虎视眈眈，又位高权重，着实是个难对付的角色。既然如此，你将奈何？”
　　“烟沙，你有什么打算吗？”大阏氏提醒李垣祠，“还有最多三天时间，我们两队人就要遇到，到时候如果他们不肯让路，我们便要绕道西面的山地，起码会耽误半个月的时间。”
　　“母妃！”李垣祠转过头来，“关于他，有件事情我想请你点头同意。”
　　“我去回避一下。”泠皓起身说道。
　　“外头冷，你就留下……”大阏氏正要拦住他。
　　“不！你出去！”李垣祠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重，急忙解释说，“泠皓，此事颇为负责，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为好！”
　　泠皓笑了笑：“无妨，我正好借你的快马，再去骑上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