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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   云梓辰向卫长请下假来,不眠不休算了十余日,及至某日黄昏,终于将粮草耗费算出个大概,他顶了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军营里找秦钺。
      这回,秦钺倒是安生地等在了营房里,屋外喧嚣热闹,是士兵们用晚饭的声音。
      那账目被云梓辰算出了厚厚的一本,附带行军中各处的山河道路都绘成地图,非常细致。秦钺仔细地翻看着,云梓辰熬了这些时日,坐在座位中却是上眼皮碰下眼皮,只想着秦钺赶紧看完,自己好回去睡个足。
      “我向各粮油铺子都问过了,中原今年收成不好,耕农自足尚且勉强,能买到便宜粮食的地方并不多。因此多半还要从江南购粮,而后自大运河转运。大运河北段淤塞严重,半路就要开始以人力驼送——哦,有些地方还是有水路的,我也……我也标注了……”
      “如此甚好,省去许多冗余开支,且数目明晰,免得运粮官盘剥,你……”秦钺只听得“咚”一声闷响,一抬头,那云梓辰已经倒在桌上睡着了。
      “喂。”秦钺起身推了推云梓辰,对方已然是睡死过去,怎么喊都没有反应。
      城西大营距离皇宫很远,云梓辰睡得死沉,将他送回去显然是不容易,秦钺只好自己动手,把云梓辰搬到了房中的软榻上。
      “你果真如师父之言,与我有大用处吗?”秦钺歪头端详着云梓辰熟睡的样子,怎么看他都是个富生富养的公子哥模样,末了秦钺叹了口气,转身阖门离去。

      云梓辰一夜无梦,险些睡过了点卯的时辰,他心里埋怨着秦钺,一路踏着早霜,奔回侍卫的住所,呼吸时已可见口中白色的哈气。
      长安的冬季已至,数日北风,草木凋零,营房中其余的侍卫都已陆续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冬衣,而云家的书信却迟迟未到。云梓辰心中有些奇怪,以往在江南时,云家的书信都是追着他跑的,无论去何地,四季衣裳用具总是早早地便送到他手中,从不会延期。
      云家历来看重衣着,何况这是他在长安度过的第一个冬季,北地严冬寒冷漫长,远不是鄱阳湖畔可比,按理说,云家应当早就将自己的冬装寄来才是。
      云梓辰在煮茶的小炉边烤着火,心想,若是今日还收不到冬衣,自己就只好到成衣铺里买了。
      “云崇爵在不在?”有人敲了敲侍卫营房的院门,在门口高声问道。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云梓辰在屋门口扒头,却见来的人是高修,他仍旧是信差装束,手中只有一封信,不见有其余的包裹。
      信差只为朝廷送重要信件,不可能帮自己传送家书。
      难道……难道是自己的调职任命?
      云梓辰心里一喜,急忙跑出来,一出屋门,就被凉风激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他揉着鼻子,期待而又不好意思地问道:“高兄,是何处的来信啊?”
      高修的笑容里有些歉意:“今日我们收拾皇城驿馆,无意间在桌后发现了你的信件,不知已掉在那里多久了,就赶紧给你拿了来。”说罢,高修将信递给了云梓辰,那信上满是灰尘,却可见一个急件的印戳。
      “好像是你家乡寄来的,快看看吧。”高修催促道。
      不祥的预感从心头涌起,云梓辰急忙撕开信封,他没掌握好力道,一下子将信封扯成两片,一张窄小的信笺从中掉了出来,飘落到云梓辰眼前,上面却只有寥寥数字。
      “主母病危,速归。”

      “泠兄!泠兄,等等我!”
      云梓辰在军营门前找到了泠皓的马车,有副官正在门口与营中做交接的手续,那马车后还有一辆装满箱箧的货车,是副要远行的样子。
      泠皓掀开马车的布帘望出去,见云梓辰小跑而来,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深色棉袍,手中提着个小小的包袱,头发因奔跑而凌乱不堪,额发被汗水黏在脸上。
      “泠兄,你家下人说,你要到荆州赴任?陪我绕路去趟豫章吧,好吗?”云梓辰追到车前,眼神近乎哀求。
      泠皓自然难以拒绝:“上车说吧。”
      马车一路驶出长安,山路边林木萧瑟,带着北国冬日的肃杀。车中却宽敞舒适,泠皓手中的暖炉发出热气,云梓辰感到一阵烦闷,他掀开车帘,细碎的雪花飘落在鼻尖,这是今年长安的初雪。
      听云梓辰讲完缘由,泠皓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先把心静下来,不要想太多,伯母不算高龄,你家也没有后续的书信寄来,说不定这几日过去,她的病情已经转危为安了呢。”
      也许是心理作用,云梓辰觉得泠皓身上的红衣服都比往日黯淡许多,他皱眉问道:“泠兄你呢,不是才结婚两个月,就要到荆州去赴任了。你这不等于是……”
      被嫄公主给赶出来了?
      泠皓苦笑着摇摇头:“此事有些复杂,离雪停还有些时间,我慢慢与你说。”

      原来泠皓与嫄公主的婚姻,与大昼的储君之位大有干系。
      大昼立太子,向来是先嫡后长、先男后女,若嫡系无男丁,也可由帝女担任,因此鸿审帝将自己仅剩的女儿城公主立为储君,是符合祖制的。然而大战之后武将势微,许多文官希望推举年纪尚幼又没有军衔的小兴王做储君,以期待他登基后大兴文治,一改大昼文卑武尊的态势。而已战死沙场的老兴王在武将中颇有威望,也有不少武将在暗中支持小兴王做储君。
      小兴王年纪尚小,有没有这份争权夺势的心尚未可知,但正式立储以前,便已有许多人借着他的名头,蠢蠢欲动起来。嫄公主是小兴王的亲姐姐,届时若两派相争,定然会站在小兴王一边,鸿审帝授意泠皓迎娶嫄公主,便是用他来辖制小兴王一派在武将中的动作。
      “因我身份特殊,既有武将身份,也有文官的背景,因而许多人早将我视为一个大麻烦。”泠皓叹了口气,“扬州那次尚且不提,其实从订婚到如今,已多次有人想要我的命,甚至自家饭菜中都验出过毒物。”
      云梓辰大吃一惊,他从未想到,自己在心中抱怨泠皓不关照他时,泠皓本人竟遭遇了这么多危难,他扶着泠皓的肩膀左看右看,仿佛在确定这人是否少了块肉:“那你现在还敢跑这么老远上任,不怕羊入虎口吗?”
      “我赴任荆州水师都督,就是公主安排我来避风头的,正因为距离远,他们的触角才不会伸向这里,而且军中人员简单,比起鱼龙混杂的长安,反而安全些。”

      半日后雪停,一行人已经进了秦岭。
      泠皓叫副官仍押着行李先行赶赴荆州,自己则和云梓辰骑马,从另一条路去豫章。
      雪后的秦岭入目皆白,万籁俱寂,如琉璃世界一般纤尘不染,只有山涧流水叮咚作响,两人涉雪走在山路中,却都无心眷恋这番美景。
      对于云梓辰的家族,泠皓了解的不算少。云家是洪州富甲一方的商业大族,以织工发家,两代经营成了如今的规模。他们家族也是人丁兴旺,云梓辰是小儿子,上面有六个哥哥,却非一母所生——他的生母是续弦,云老爷死后,辰母便成了主家夫人。
      因而云梓辰和家中其余兄弟的关系并不好,他也未参与过家中的任何生意。而且云梓辰年龄太小了,大哥云梓央的年龄做他父亲都绰绰有余。
      泠皓知道,在这样的家中,辰母作为主母,日子过得不可能舒坦。自小以来,辰母对云梓辰的期许都极高,为他寻访武功师父,送他去白鹿洞书院读书,早早为他行了冠礼,取了字,希望他能加官进爵,独自成家立业,只是云梓辰未解母亲这番用心。
      两人日夜兼程,却仍旧是慢了一步。
      他们接到讣告时是在都昌,鄱阳湖畔的一个镇店。云家老大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找到他这个幺弟的歇脚之处,不过云家在鄱阳湖畔耳目众多,找云梓辰这么一个人高大带刀、又有少白头的年轻人,并不算太难。
      云梓辰听到消息后反而没什么悲伤的神情,只是轻轻地点头,说了句“哦”,然后默默脱下了身上的棉袍装入包袱,棉袍下仍是他平时所穿的素白色长衫。他低了头,长发垂下来挡住脸,看不出神情:“泠兄,谢谢你送我到这一站,请你……回去吧,路上万事小心。”
      这处歇脚的茶棚正对了湖面,清晨时分,朝霞赤红如同胭脂,湖面青蓝,泛着氤氲的水汽。凌晨时分就出船的捕鱼者带着鹭鸶归来,客家方言的渔谣嘹亮,响彻湖面。
      “看见没,那就是云家的小儿子,主母刚死,现在连自家衣服都不肯穿了……”几名茶客对着云梓辰的背影指指点点。
      泠皓欲言又止,看着云梓辰坐的篷船混在渔人的苇船中渐行渐远。

      云家下人笑呵呵摇着桨,丝毫不去理会船篷里那个人的心情。
      云梓辰可以想象,他那几位哥哥如今一定在庆贺,主母一死,下面的兄弟就可以分割家产,然后通过各种借口和理由,不给他留一分一毫。理由是现成的:不事家业,亲母病重不守床榻,大丧未归,未妻,无后——不孝。
      靠着船篷望向湖面,不时漂过几只不够分量的死鱼,带着死去水产特有的腥臭。鱼鹰子和其他水鸟在死鱼上方激烈地抢食,险些撞上云梓辰所坐的小船,船身随水波摇曳。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涌,有些想吐,但他掐了一下虎口,还是尽力忍住了。
      要是传到哥哥们的耳朵里,又会是一个笑柄。
      岸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是许多渔人惊呼的声音。
      摇船的下人也停下手来,目瞪口呆地看向岸边的方向。因为有船篷的遮挡,云梓辰并不能看到岸边发生了什么,他也没有心思去凑热闹——直到骚动的声响距离自己越来越近。
      云梓辰疑惑地转身,从船篷里探出头去,却见远处拥挤在码头的渔船让出一条水道,一抹红影踏着水波向自己飞奔而来。
      那是泠皓,他竟然在水上奔跑!
      泠皓瞬间到了近前,一手扶住船舷灵巧地翻身钻进船舱来,此时篷船已离开岸边近百丈,而泠皓御轻功踏水而来,他的鞋子竟然都没有浸湿。
      “我与你同去。”泠皓对云梓辰说道。
      云家下人却是不悦,“啪”地一声把桨扔到船板上:“泠公子,家里主母归天了,这是我们云家家事,您又没有收到讣告,请……”
      “我与崇爵有同门求学之谊,如今又一起在军中任职;伯母生前,我可是云家常客,多次得伯母照顾。如今伯母亡故,还不准我去上一炷香么?”泠皓斜眼看着下人,目光中全然是不屑。
      下人也不示弱,冷笑一声:“抱歉了泠公子,我是大少爷的人,从不知道您和主母的什么交情。现在这船太小了,容不下您老人家的大架子。”
      “我老人家?”泠皓也笑了,把穿着长靴的脚架到了下人的肩膀上,“区区个奴才,狗一样的东西,哪儿那么大口气?”说着,腿上略略使了些力气,下人直接从船上飞了出去,摔进水里。
      泠皓对着湖中一串水花扬起声音:“容不下是吗?你现在滚回去,告诉养你的那饲主,崇爵是跟着我来的,到时定要到府上叨扰。”说完,泠皓提起船桨,在水面上借力一拍,篷船扬长而去,惊得四周鱼鹰子四处飞散。
      云梓辰有些惊慌地扑到船边:“泠兄,现在可是冬天啊,你把他踹下去,万一冻死淹死了可怎么办?”
      “周围那么多渔船在呢,怎么会淹死。”泠皓神色凝重,方才在茶棚所听到的闲言碎语让他很是愤然,连个云家下人都敢这样与云梓辰讲话,泠皓不知道等云梓辰回了家,还将会有怎样的遭遇。
      等到湖中水雾把篷船与湖岸彻底地隔了开,泠皓才长吁一口气,把桨丢给云梓辰,自己背手站在船头,望着浓雾中两岸苍翠的青山:“云家容不下你,长安容你,军营也容你,鄱阳湖虽辽阔,却也看得到边界,你应走得更远一些。”
      许久未听到回答,泠皓回头,却看到云梓辰抱着桨,跪在船板上,身子缩起来,原本十分高大的人,缩起来却只有小小的一团。
      “崇爵?”
      “泠兄,谢谢你……”云梓辰声音是哽咽。
      泠皓坐到他对面,拍拍他的肩膀,云梓辰丢开船桨,扑到泠皓怀里,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嚎啕大哭了起来。
      等云梓辰止住哭的时候,已经接近日暮时分,两人在豫章城内云家的码头靠岸。
      半个豫章城都挂着白,那些都是云家的产业。
      很显然的,那个下人已经先他们一步回到了云府,把船上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许多。
      因此,云梓辰刚一进门,等着他的便是祠堂中的三堂会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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