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黄昏时》kilinya

23、第 23 章

　　再说云梓辰，他见过嫄公主后，晕乎乎便从营房中出来，接下来一整日都像是飘在云朵上，脑子里空荡荡亮堂堂，见谁都傻呵呵地笑。
　　“云小少爷这是怎么了？去军营考试一趟怎么还魔怔了？”泠家新来的下人关心道。
　　“别管，”阿海摆摆手，“准是见着了嫄公主，当年少爷头回见到公主，也是这么傻乐了好些日子。”
　　及至入睡，云梓辰都好似嗅到了什么香甜的气味，竟梦到自己端坐在一片花丛中，身边粉蝶翻飞，风劲和暖，传来难以辨识的舞乐之声，林中影影绰绰的像是有人走过来。在梦中云梓辰都猜得到那是谁，虽说对方是公主，自己不该有什么逾矩的想法，但他也是一个十九岁未娶妻的男人，乍一见到如此貌美的女人，心中的肖想是如何都压不住的。
　　云梓辰便在那花丛中等人过来，可人越来越近，却迟迟不从树后走出，云梓辰猴急得不行，坐立不安。每瞬光阴都是在煎熬，他怕，怕天要亮了，怕再迟一些自己就会醒过来，怕今夜梦醒之后就再也见不着嫄公主。梦中的时间仿佛过得飞快，他干脆站起了身，手脚却重如千钧，压得喘不上气，他着急坏了，用尽全力才走入树丛里。
　　那翠绿的嫩叶间，果真露出一截腕子，发出荷花瓣一般的淡粉颜色。
　　“你来呀。”
　　娇柔的声音钻入云梓辰的脑髓，他傻呵呵便牵住了那只腕子，不由分说将人拉入怀中，及至握住，才觉得手中过于细瘦，仿佛只是一根细线，怀中空荡荡，不像个踏实的人在身上。
　　他便疑惑地低头，入眼是一头缀满宝珠的乌发，香气缭绕，嫄公主抬头，露出的面孔白生生，黑洞洞，云梓辰愣了下，心想她怎么不笑了。
　　既在我的梦中，不应当顺应我之所想吗？
　　云梓辰在琢磨，怀里的人，面皮怎么没有了？
　　那竟是个骷髅！
　　于梦里便是一声惨叫，云梓辰骤然惊醒，他呼呼喘着气，发现自己正仰躺在床上，双手叠在胸口，难怪梦中会觉得呼吸不畅。他怔怔瞪眼望着头顶的床帏，此时外面却还黑着，一点光亮都没有。
　　等缓了半天，云梓辰才从床上坐起来，夏夜闷热，他没盖被子，只穿了身无袖的宽大里衣，不觉打了个寒战，他抬手便甩了自己一个嘴巴。
　　“让你不敬！让你不敬！云崇爵你这下流胚子！整日想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此时是一天最黑的时候，大开的窗外，只有星光落在院中盛放的荷花瓣上，是寒冷的粉色，与梦中那截腕子是一个颜色。他不敢再睡，生怕恶梦继续，便索性扎起头发，到院中练了几趟刀法，收招时天色渐白，他随手扯下上衣擦汗，远处却传来两下拍手声，泠涅身穿严整的紫色一品官衣，从回廊走进院子里。
　　“见过伯父！我吵到您了吗？”云梓辰急忙行礼，虽然跟泠皓没大没小，但他还是有些害怕泠涅的。云梓辰住的客房与主屋并不在一个院子里，按理说泠涅起居，应当听不到这里的动静。
　　泠涅摆摆手：“上年纪，醒得早，就来走一圈。”虽然自己这么说，但泠涅其实相貌非常显年轻，他故意蓄了长须，脸上却一丝皱纹都没有，长安人人都知道泠皓相貌俊美，但泠涅年轻的时候据说也是位美男子。
　　“面色不好？”泠涅抬头打量着他。
　　“我……我做了个噩梦，便不敢睡了。”
　　泠涅抬高了手，拍拍云梓辰劲瘦的肩头：“世上没有鬼怪，一切灵异之事，都是你的心事。”
　　“伯父教育得是。”云梓辰恭敬地弯下腰去。
　　“皓儿若有你一半刻苦，也不至于，输给李家的小子。”
　　云梓辰有些不好意思，他挠挠头：“伯父不可这么说，我要是有泠兄的好天资，我大概也不会好好读书练武的……不对啊，三年前，他俩不是平手的吗？”
　　“差得远了。”泠涅哼了一声，摇摇头，又踱着步子走了。云梓辰哑然杵在原地，琢磨泠涅那几句话的意思。

　　武举第二日比试些举石、射箭、刀棍和马术等项，若今日不过，便不能再参加第三日一对一的较量。
　　虽然泠皓多少与云梓辰说过些武举的内容，云梓辰这几日也着重练了，但实际场上却与自己想象中大有不同。云梓辰打架的武艺不错，可他拜的是江湖师父，与做将官所需的技能相差许多。单是骑马射箭两项他便落到了榜尾，射箭准头不行，还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吓得他抱紧马脖子，引得其他举子一阵哄笑。
　　秦钺从他身边策马而过，挽弓搭箭，甚至都未正眼看向靶子，看起轻飘飘毫不费力，一箭便已正中红心。云梓辰看着秦钺那露出的纤细手臂，怎么也想不通他拉弓的力气是从哪儿来的。
　　场边上搭着塔楼，前来看热闹的城公主开心地鼓着掌，泠皓却叹了口气，觉得云梓辰这回大概是悬了。
　　“角落那高个子白衣服的人，是你的师弟吗，你们的武学毫不相干呀。”身旁座位的嫄公主突然问道，她作为主考，今天虽也在仔细观察着场上举子们比试，却一直没什么着重观察着谁，云梓辰还是她头一个问起的人。
　　“回禀公主，”泠皓立刻起身答道，“末将在白鹿洞书院游学时与云梓辰结识，并无同门之序，只是我比他大两岁，所以便以师兄弟相称。至于他从何处学来的武艺，末将便不大清楚了，据说是云家为他雇佣的一位江湖师父。”
　　嫄公主以手背撑着下巴，像是极有兴趣似的：“我曾翻阅军中案卷，本朝初年，东海倭寇为患，沿海民众多遭杀掠，因而五十多年前，朝中特训了一支队伍对抗倭人。他们所用的武器便是苗刀或者倭刀，专请俘虏来的倭人武士传授刀法。方才你师弟舞刀时，我一直在看他的身法，倒与卷中说的倭刀刀法有些相似。”
　　“末将倒未听说过这支队伍，他们现在何处？还是都……”泠皓犹豫问道。
　　身后两声咳嗽，是鱼名赫从场下巡视一番回来，他向嫄公主行了一礼，将泠皓拽到一旁：“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别多问。”
　　“打倭寇的军队还能有什么避讳吗？”泠皓看了眼远处的嫄公主，发现她仍望向云梓辰的方向。
　　鱼名赫提着泠皓软甲的领子，压低了声音：“你记着，泠小子！本朝卷宗，无论军政税法，都是兰亭令保管，皇室也只可翻阅，没法删改。里头写的东西，我们外臣是不可询问的！”
　　“右司马说得可真吓人。”嫄公主以袖子掩面笑了声，“这支军队在东海与倭寇打了些年月，后来将倭寇打跑，自然就散了。军中许多士卒教头们流散到江湖中，其中兴许便有人做了你师弟的老师吧。”
　　“公主说得极是。”鱼名赫抹了一把脸，汗珠从他鬓角落了下来。
　　嫄公主对泠皓点点头：“你去记下来，考生云梓辰骑射不佳，然主考周影弦量其身高体健，熟读兵法，不论此场名次如何，皆准参加第三场比试。”
　　幸好今年考生少，依名次计算，云梓辰勉强合了要求，因而也并不知道远在主考台上，他昨夜梦中肖想的公主对自己额外照顾了一番。

　　“禀明主考将军，还剩十七人，”校场中央的大营帐里，泠皓放下划了勾的名册，略数了数，“果真比往年少了许多，考生成绩也大不如往常，这点人数，说不定比上半天便结束了。”
　　“早点结束更好，早结束，你与李都尉的比试便不用再择日了。”城公主周影焕趴在椅背上，笑嘻嘻说道，屋中其余的人闻之却都有些尴尬。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鸿审帝虽是单独召见的李垣祠，可他要被提拔为左司马的消息却在军中不胫而走，猜忌与反对之声不少。李垣祠便又递上折子，提议在武举后安排一场他与泠皓的比试，以输赢定封赏的高下。可众人也知道，泠皓重病初愈，如今勉强上场，很难是李垣祠的对手，此场比试无非就是敷衍下那些有战功的低阶军官罢了。
　　“再过些日子吧。”李垣祠有些犹豫。
　　泠皓抬头对李垣祠笑了笑：“我觉得明日就挺好，权当做武举的余兴节目，陛下本就是要封赏你的，过几日，哪怕我身体好些，又有什么分别？——公主您，意下如何？”
　　嫄公主抚掌对泠皓轻笑了一声：“就定明日，三年前泠都尉与李都尉的比试精彩非凡，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若能再见一次，也算无憾了。”
　　见嫄公主如此期待他与李垣祠的比试，泠皓却反而露出犹豫的神色，他攥了攥拳头，忧虑自己的力气恢复几份，盼望着明天可别输的太惨，被公主看了笑话。
　　“明日事，明日说，今天小子们都无事，不如先去喝上两杯！”说着，鱼名赫拍拍腿起身，一手一个，不由分说将泠皓与李垣祠揪了起来，倒拖着走出军营去。

　　转日，武举第三天。
　　前两天实则只算铺陈，第三日才是考生们实打实比武较量的一天。前一天，校场两侧便搭起了许多高台，云梓辰还奇怪是用来干嘛的，今日到了校场上，才发现那些高台上竟已坐满了人，凭衣着辨认，大概都是些富贵的高官，在凉棚下嘬着新茶等待武举开场。
　　云梓辰心中有些不悦，觉得自己这是在被人看猴戏。
　　为了节省时间，校场仍分成四片地方，各占一角同时比试，兰翎卫与禁军巡视其间，众位考官则高坐在中央的塔楼上，并不与考生们直接对面。
　　此时一角的比试已经开始，其中一人身材矮小，头发梳成发髻，一丝不乱——正是离雪燃。他手中拿着一把三尺长剑，样子从容淡定，只是不攻反守，一直在懒懒散散地接着招，脚擦着外围的人群兜圈子，脸上还带着戏弄的嘲笑。
　　与他对战的是一名三十出头的方脸汉子，他精赤上身，双手紧握长枪，动作招式扎实，但一直是没有找到离雪燃的破绽，再加上对方摆出的嘲笑样子，看样子他变得有些急躁，愈发加快了速度。
　　泠皓在台上看着这场比试，问向李垣祠：“你看他是不是金渊？今年又来了。”
　　金渊是三年前武举的举子之一，家住咸阳，泠皓记得此人长枪运用不错，当初也与自己打了几个回合，因而印象很深。
　　李垣祠也点点头：“是他没错，此人骑射不佳，也不识字，但长枪勉强可看。我听王超说，他十六岁起便次次来考武举，始终未能及第。”
　　“倒是个忠义的模样，若有此报国热心，留下来做个长枪教头也不错。”
　　李垣祠和泠皓对视一笑：“我也有此意。”
　　场下，离雪燃停下的脚步，金渊趁机猛一步上前，枪变扫为扎，奔着离雪燃的侧腰而去，看起来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离雪燃没敢托大硬接，而是全身向后仰过去，枪尖擦着衣角而过，身体弯成弓形。紧接着双手撑在地上，抬起腿交叉，一下子别住枪杆，左手为轴，腰身转了半圈后撤腿，金渊的枪脱手，飞入一旁的人群当中。
　　金渊失了武器，并未立刻认输，反趁离雪燃起身的功夫，飞起一腿攻其撑地的左手臂，同时出拳袭向其侧肋。离雪燃就地一滚，横左腕挡住那一拳，然后手一翻反扣住对方手腕，上步绕到身后，右手还握着剑，绕过脖子架上对方的咽喉。这两招牢牢锁住了上身全部的动作，胜负已分，四周的人轰然叫好。
　　金渊虽败，却仍向离雪燃礼貌地行了一礼。

　　这场比试着实激烈，一旁云梓辰也忍不住连连拍手。
　　令官说下一场比试的是云梓辰与离雪燃，这意味着离雪燃要连战两场，云梓辰则是以逸待劳。
　　方才云梓辰一直在观察离雪燃的武功，这个小个子青年虽说招式多变、动作漂亮，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的武学根基并不牢靠，而且两人身形相差很大，力量料想也是相差悬殊。云梓辰自兵器架上选了一把五尺长的直刃刀，胜算满满地走下场去。
　　另一边，离雪燃却也走到兵器架边，放下长剑，挑了两把不足一尺的短刀。
　　以短对长，这让云梓辰感到有些意外，但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这场离雪燃一上来便冲到近前，以贴身凌厉的杀招封住了云梓辰长刀的动作，瞬间占到了上风。
　　离雪燃的脚步仍是虚浮，却仗着灵巧的身法左攻右击，上下夹击，让云梓辰防不胜防，几乎无法全力出招。云梓辰只得变攻为守，步步后退试着寻找破招时机。
　　此招果然奏效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云梓辰果然见到离雪燃的动作逐渐变慢，很快，云梓辰在离雪燃的头顶上方寻得一处空挡，他立刻背过长刀交由左手，回身以刀刃从下而上袭向离雪燃颈边。离雪燃自知力量比不过对手，只得双刀交叠挡下这一击。云梓辰心中一喜，佯出数拳，而后以刀刃制住对方双手，抬起一条腿，意在以腿压向对手肩膀。
　　双方身高相差不少，若云梓辰这一脚用了全力，足够把离雪燃踩在土里；若离雪燃后退，云梓辰也来得及变压为踢，踢伤对方胸口，但如此一来，离雪燃却有重伤的危险，因此云梓辰在举腿之时，有了片刻的犹豫。
　　可也就在此时，面前的人做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动作，离雪燃突然张开十指，松开了两把短刀，合身扑进了云梓辰的怀里。并未开刃的长刀仍旧压在离雪燃的肩膀，他却近身抱住云梓辰站立的左腿，将云梓辰从侧面摔倒。
　　顿时失去了重心让云梓辰始料未及，他慌忙中急于站稳，下意识将左手长刀拄到地上，可他低估了离雪燃这一招的力道，身体竟无论如何难以自控，往侧边倒了下去。
　　若他真摔在地上，夹在云梓辰身体和长刀之间的离雪燃也必将受伤，他情急之下只来得及用左手抱住离雪燃，避免他直接撞在坚硬的刀刃上。
　　“停——”
　　只听高台上鱼名赫一声大喝，同时一只茶盅远远飞来，脆弱的瓷器撞在坚硬的刀背上，竟是将长刀拦腰击断，茶盅也应声粉碎，化为粉末散落在地。
　　失去手中借力，云梓辰合抱住离雪燃，就地一滚扑到地上。
　　立刻有令官前来，宣布了云梓辰的获胜。
　　离雪燃的颈上有一道清晰的红色淤痕，很明显，若是真刀真枪的较量，在离雪燃弃刀的那一刻，恐怕已经血溅三尺而亡，只是武举中刀剑都未开刃，才没有真的受什么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