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黄昏时》kilinya

22、第 22 章

　　六月初五，武举的头一天。
　　天光初亮时泠皓就再难入睡，屋外传来阵阵聒噪的喧嚷声，有早起的士卒开始准备今日的操练。他伤好当天就搬回了营房居住，将官虽有自己的屋子，但与普通士兵都住在同一片营房里，吃饭洗澡也在一处，这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泠皓来说，着实适应了很久时间。
　　三下扣门的声响，门外李垣祠已穿戴整齐地等着他。
　　两人疾走穿过营房，外面已经有了许多人，都是将士们在早起练拳舞剑，不少人光着上身，在夏日的清晨大汗淋漓，营房上空很快蒸腾起一片水汽，裹挟着汗臭味儿。两人都穿的是武将的朝服，袖口扎紧，外面是收腰坎袖，披着皮质软甲，脚下皂袜皮靴，各自兵刃收在腰间。
　　泠皓从不早起练武，他宁可多睡会儿。
　　“昨晚鱼司马送来的消息，今年武举将改为三天。那时你屋里已没了光亮，我当你休息了，便没喊你。”
　　“今年人本就少，何必需要三天时间呢。”
　　李垣祠说道：“前面多加一天，为了考兵法策论，据说是……陛下的意思。”
　　“此事有些儿戏，”泠皓摇摇头，“武举就是要比试武艺的，若想选会兵法的人，不如文试直接再开一门兵法算了。”
　　“只是为避免像咱俩当初平局的场面，若是比武平手，才以兵法成绩定优劣。何况今年主考官是嫄公主，她本就擅兵家诡道，陛下此举，大约是为了选些用兵之人。”
　　泠皓抿着嘴，仰着头问道：“要如何考，让那些人坐在桌前写卷吗，怕是不少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放心吧，鱼司马都想好了，等下考生都来了，将他们分四队，喊进屋子里口头问答，嫄公主一队，鱼司马一队，王超将军一队，我一队……”
　　“我呢？”
　　转眼两人已经走到军官当值的大营前，那里略打扫了一番，门口披红挂彩，里里外外已站了不少人，泠皓探头环顾了一下，唯独没见主考的身影。
　　“泠小子！”鱼名赫难得穿上了一品武将的官服，笑呵呵走出来，拍了拍泠皓的肩膀，“等下嫄公主就到，你病刚好，我安排你做主考副官，坐着给主考写写东西。”
　　“凭啥子老子这里就是个尿鸡文官？”一声呐喊如山崩地裂，众人捂着耳朵扭头，只见远处有个肉山一样的胖大将军一步一颠走了过来，若是细瞧，还能发现他手中提着一个穿靛青官衣的瘦小青年，被拽着脚都没沾到地上。
　　那胖大将军就是王超，如今任四品团练，虽然王超样貌粗野蛮横，体型肥大，但是在战场上却勇猛非常，据说兴安岭一役，他和奇莱曾面对面交过手，身中五箭却浑然不觉，多亏了他这身肥肉。王氏和端木家一样，一族都是大昼的武将，王家满门忠烈，因而他在军中地位很高。
　　“军中识字儿的就没几个，不喊文官来，你自己记考卷？”鱼名赫从王超手里抢下小文官，伸手锤了一下王超的肚子，这一下看上去没用力，王超却疼得咧开了嘴。
　　“我认字的哇，”王超揉着肚子嘟囔，“不会拿笔写罢了，鱼老头你凶啥子。”
　　众人哄笑成一团，泠皓抿着嘴，嘴角不自觉地勾起笑意，垫脚往军营的门口看着。

　　说话间，校场外的考生们也都到了，在门前排起长队，鱼名赫将王超喊了出来，一个个教他念考生的名字，点了名字的考生对上名册方能进场，王超声音很大，震得门前考生纷纷捂紧耳朵。
　　云梓辰身量高，不慌不忙站在队尾，他连打数个哈切，看上去十分萎靡。
　　那日他在荷塘边画了个尽兴，却忘记了时辰，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日落西山，山谷中黑得早，他是被道人带着进的山谷，想自己出去却无论如何都找不着离开的路。只好摸黑在山中转了一整夜，夜里的山中又黑又冷，风声呜咽，等到天亮，才发现自己身处何处。这趟着实给云梓辰吓了个够呛，回去后连做几天噩梦，梦里都是鬼怪。
　　这时，王超点到了离雪燃的名字，云梓辰抬头，见面前的人群中举起来一只小手，离雪燃个头矮小，全然被挡了住，云梓辰完全没看到原来他就在自己不远处。
　　“娃子几岁了，到年纪没得？”王超低着头，拧眉看着离雪燃一蹦一跳地挤出人群，回头从鱼名赫手中确认考生的名册，上面不仅有名字，还有年龄籍贯与面目身形的特征。
　　“二十了！”
　　“看着才十五岁不够，入伍谎报年纪，是啥子罪过，你晓得不？会死人滴！”王超显然是不信，压低了声音盘问，可他的嗓门本就大，门口所有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你籍贯也有问题，写的山海关？那里是关口，除了军籍就是发配的苦工，怎么会跑来长安考武举，你父母亲啥子营生咧？”
　　离雪燃笑嘻嘻地仰头说道：“我爹娘在山海关要饭！”
　　此话一出，周围有不少考生都笑了出声，王超见离雪燃这幅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由得沉了脸色，大喝一句：“给老子说实话，山海关自从和突厥人打过仗之后就荒废掉了，朝廷再没派长官过去，你来考试，谁为你写的担保信？”
　　鱼名赫在一旁咳嗽了两声，正要去扒拉王超。
　　“是城公主。”凉飕飕的声音从云梓辰背后传来，众人回头，只见秦钺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队伍末端，他分开人群走向校场入口，“大昼子民年满十六岁方能参加武举比试，须有至少乡县一级的长官，或者在朝四品以上武官做担保，城公主是正四品的军阶，她为我和离雪燃写的担保信，这有何问题吗？”
　　明明是武举，四周考生都是利落的短衣打扮，唯独秦钺穿着长衫，甚至头发还散开着，仿佛就知道今天用不着比武一样。
　　这时，一队车马也从皇城方向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匹高大的白马，上面端坐一位脸圆圆的可爱少女。她身后是一辆华贵的马车，上有皇宫的凤凰彩绘，浅色帷幔垂下来，看不到车中的情形，四周有一队十六人的骑兵队伍保护，另有宫娥跟在车前。
　　鱼名赫与王超远远地施了一礼：“见过城公主、嫄公主。”
　　众人让路，车队停在门口，城公主没有下马，高高地说道：“我姐让我问两位将军，是出了什么事吗？为何外头还有许多人？”
　　“莫得啥……”王超欲要解释。
　　“别误时辰呀。”马车中传来一声娇柔的女声，云梓辰这辈子还没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明明是命令的口吻，却像撒娇一般，能想象得到车中是多么柔弱又美丽的女子，光是短短一句话，便让他酥了半边身子。参加武举的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听见马车中的话，都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此时考生已经进入大半，校场外没剩几人，鱼名赫对了下人数，向外面招招手：“都进来吧。”

　　此前在泠皓家中，云梓辰已知道了本次武举的主考官是当朝一位公主，泠皓一脸崇敬地将此人的本领夸得神乎其神。
　　据说在三年前，嫄公主接到军报知晓了张掖附近有牧民异动，便在千里之外推演出将有人领兵围困嘉峪关，星夜进宫禀明鸿审帝，这才有秦钺受命奔驰三天三夜，在紧要关头救下李垣祠一事。云梓辰不信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但他如今，对这位公主却是非常的感兴趣了。
　　校场上临时搭了长棚子，后面几间营房，这才有士兵过来告诉他们今天考什么，相当多的考生都是一脸震惊，好些吵嚷着便要走的，被王超吼了一嗓子，都蔫了，这里毕竟是军营，没人敢大着胆子闹事。
　　云梓辰被按照名册分到了某一组，似是依据姓名笔画重排了顺序，他远远地见秦钺与离雪燃被喊了进去，过不多时，也到了自己。一个士兵将他领到了第一间营房，房中布置简单，他一抬头先见到了泠皓站在门口的桌边，手中捏着纸笔，对云梓辰笑了下，指指屋内。云梓辰一转头，才见还有另半间屋子，挨窗户放着长条案几，上面空无一物，一位约有二十来岁、身穿华贵宫装的女人坐在桌后，正在盯着自己。
　　两人四目相接，云梓辰只觉得脑中“嗡”一声炸响，那是张难以用言语描述的美丽面庞，云梓辰愣在了当场，他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了，眼中只有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眸子，眸中秋水潺潺，将自己整个淹没了进去。
　　直到身旁泠皓咳嗽几声，云梓辰才如梦方醒，他脸红到耳朵尖，手足无措地冲嫄公主长长一揖：“失礼失礼，小生唐突了您……”
　　“这军营里可没有书生的，要自称末将，不过你如今还没军衔，就称草民吧。”
　　“是是……”
　　“离近点吧，你是哪里人？”
　　“鄱阳湖边上！草民是豫章人，洪……洪州的。”
　　“家中做什么的呀？”
　　“做绸缎生意的，但是公主放心，我没碰过云家的买卖，今后也不会……”
　　“你可要当心呀，本朝律法严苛，错一丁点，说不准都是要掉脑袋的。”
　　“好好……”
　　“你才十九岁么？怎么头上都生白发了，身体怎么样？”
　　“没、没问题，草民是天生的，大夫说是血热，不碍事……”几句话下来，云梓辰被问得晕晕乎乎，那公主一点架子都没有，也不在意云梓辰盯着她瞧。
　　桌后，嫄公主微微一笑：“那我可要问你问题了，你仔细听好。假有一王，胡敌日犯其土地，欲讨之。征兵百万为二十队，日发一队。各军首尾相接，鼓角相闻，旌旗蔽天，浩荡二十日始成，以示其武功，慑胡敌之士气。如此，可否？”
　　这是段兵书中的话，恰好云梓辰看过这本书，他迟疑了一下，因为里头都是些最简单的兵法，连小孩子都懂的道理，不知道公主问他这么浅显的问题，究竟是什么玄机。
　　“可否？”嫄公主托着腮，轻声问道，“小书生是没听清吗？”
　　“不不……”云梓辰清了清嗓子，背诵起了书中后面的一段话，“夫用战贵胜，久，则钝兵……挫锐，则国用不足，以致屈力殚货。且胡人，善驰，行军慢如此，必得其途而路袭之；嗯……此时士已怠其远役久矣。疲军难匹敌之快骑，故必败。”
　　嫄公主又问道：“假今日攻敌营，未得，围之。命不得擅入，夜枕戈而眠，数日，欲纵敌轻而一举破之。然，一卒夜袭之，杀其副将，得头而营，若为主帅，且将如何？”
　　这段话也是同一本书的内容，云梓辰心中疑惑更深，觉得这位公主的兵法学识也不过如此，便带了些鄙夷，照章继续背诵了起来：“杀，以其乱法，悬头与众人警之。”想了想又自己加了一句：“待归，礼其亲老，慰其勇。”
　　“好了，你可以走了。”听云梓辰答完，嫄公主忽然换了副语气，全然没有刚才的娇柔，她看向泠皓“喊下个人进来。”
　　“公主殿下，他说的怎么样？”泠皓见云梓辰出了屋，放下笔，小心问道。
　　“背书是没错，但到战场上便全然不对。”嫄公主摇了摇头，“而且，我对他亲切几句就北都找不着了，若是到战场上敌方对他使计，那还得了？”
　　“嫄公主亲自使美人计，没人能扛得住的。”
　　嫄公主对泠皓的赞美很是受用，托腮看着他，重新露出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