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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端木靠在岩壁上,躲在一片嶙峋的乱石后,目光紧盯着谷中战况。
      一万一千骑兵出张掖城门,却未能对突厥人产生计划之内的威慑。
      冰面上,突厥残兵有序地下马,原地集结,分成横向的三队,摘下背上的弓箭。
      这是最原始的进攻方阵,第一队放箭后由第二队继续补上放箭,之后是第三队,这时第一队也已填装好新的箭矢重新上前射箭,如此轮换,原始,对轻骑兵却非常有效。
      骑兵无法前进,只得竖起盾牌抵挡。城楼上士兵也在不断向突厥阵营攒射,突厥队伍不断有人倒下,身边的人会立即补上,队伍变得越来越小,每一步走过去都有死人和伤者被弃在脚下,可依旧整齐划一地进行一轮轮的攻击。
      突厥士兵不断地靠近张掖城门,这一万一千骑兵大多是长安招募的新兵,他们兵强马壮,却被突厥人送死一样的进攻吓破了胆子,缩在马背上,盾牌后面,不断地向后退。
      所有人都一样,每个人都在射箭,难以辨识箭法,一样的软甲,无甚差别的□□,烟尘中看不清每个人的样貌。虽然全军覆没只是早晚的问题,但是时间拉得越长,变数也就越大。
      端木和李垣祠隔着宽阔的峡谷,远远地对视一眼,仿佛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焦急。他们面对站在高耸的峭壁两侧,可到如今仍未找到齐莱和那两个神箭手。
      嘉峪关只是个关隘,虽然重兵把守,但库存有限,泠皓所率领的骑兵一夜间没能凑齐端木要的弓箭和麻绳,被拦在光滑的雪面之外,只好等待等着端木下达下马冲锋的命令。
      双方就这样一直对峙到黄昏,突厥军被消耗到只剩三千多人,他们不断在用城楼上射向自己的箭来补充射向城门的箭。所有人都已陷入麻木的运动中,这场峡谷中的交战已持续了整整一个白日,所有人无论敌我都已无比疲惫和饥饿。
      天马上就要黑了。
      没有人点火把,视线渐渐暗了下去。

      城墙上,一轮血红的满月升上来。
      满月是血红的,映出的祁连山是血红的,映出高高城楼上旌旗是血红的,映出冰原上折骨的战马是血红的,映出每个人怒张的双眼是血红的。
      唯一惨白的,是沾满鲜血的铠甲,和刀剑上反射的冰冷月光。
      突厥人忽然停止了攻击,此时队伍已经推进到城楼上弓箭射程最近之极,再无补充可用。骑兵们放下盾牌,有人已退回城门里,想临阵脱逃。
      泠皓不安地用枪杆拍打着马腹,他长枪的枪尖在战斗时脱落了,这让他忧心又困惑。
      “唧——”突厥残军中吹响一声呼哨。
      同时,端木再次射出一支响箭。
      骑兵弃下盾牌,提起长枪和剑,冲锋!
      突厥士兵快速跨上从后方奔来的马匹,掏出弯刀,冲锋!
      泠皓在马腹上抹一把手上粘稠的血浆,指向城门的方向,冲锋!
      山谷中重新充满了厮杀声,两山峭壁拢住了一切声响,从一面撞到另一面,撞上城门又摔在地上,从地上弹起混杂在血红的月光之下,一声接一声扩大,震耳欲聋。
      大昼军队的人数比突厥人多了五倍不止,但这决战并不顺利,重新上马的游牧部落神助一般的骁勇,大昼骑兵并未占到人多的便宜,被反逼得更加靠近城门。
      幸得这样,混乱的战场上能够暴露出每个人的动作。
      从岩壁上看下去,突厥人虽然都在冲杀,但却能够看到最不同的一个。那个人持一对长弧反刃的弯刀,被周围数名同样穿软甲胡服的人护住,不断地砍杀冲锋上来的汉军。他身下的马却比别人的要矫健很多,在光滑的冰上毫无踉跄的样子——人可以装出样子来,可是动物不可以。
      两人对视一眼,点头,终于舒了一口气,却又重新紧张起来。
      端木陈张搭箭,李垣祠搭箭,巨大声响激荡着山谷,脚几乎被震得发麻,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凝视张掖城前那一片光滑血红的战场上,却没有人看到两张拉成满月的雕弓。
      微弱的弓弦绷紧时的扭折声,硬木雕弓弯曲时木料吱吱的挤压声,雁翎最后擦过弯弓时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再微小的声音也会被听到。
      混战人群之外,泠皓抬起头来,辨认着箭指向的方向。
      又有两个突厥人抬起头来,毫不犹豫,一瞬间向各自一边射出一箭,几乎没有人看清他们取箭搭弓的动作。
      “碦嚓”,两神箭手的箭打断李垣祠和端木的箭,然后双双钉在了两人身边的岩石中。
      像是一场角力。
      四人再次拉弓,射箭。
      血红月光下的山谷黑暗了起来,瞄准仿佛变得越来越困难,地面与城墙,突厥和汉军,所有人同时抬头看向空中——月不满中天,月不盈一轮,缺了一角,那是月蚀!
      泠皓顿感心惊,再次催马杀进敌军之中,直杀向其中一位神射手,那人发觉,回身一箭而出,泠皓侧身避过,一箭又出。
      此时两人距离已不足十步,泠皓自马背上跃起,战靴踏在飞来的箭翎上。那只箭力道不减,连续穿过数人的身体没入一侧岩壁,泠皓继续踩过一头顶,瞬间到了神射手眼前。
      那个不知是羿左还是羿右的人依旧搭弓,见一箭不中已是心急,复又将弓拉满。泠皓快了他一步,左手单手拎枪倒槊至身后,右手从腰中拔剑横挥,一剑削下了那人的头颅。
      无头的死尸在马背上摇晃一下,他的箭却已搭弦,拉弓的手软绵绵地掉下去,箭却离弦而起,擦过泠皓的眼角飞出。
      为求快速决胜,泠皓冒险挥剑而致胸口空门大开,一边另一箭手猛然射来一箭。李垣祠遥见此人搭弓,急忙出手,将其箭拦在半路。
      而此时,端木已向奇莱要害射出三箭,但是都被奇莱手中的弯刀挥开了。乱石挡住了端木的视线,他翻身而起,跃上了一片空旷的崖壁,血红色的月光笼罩了他。

      天上红月只剩下一半,地面昏黑难辨人形,眼见张掖骑兵连连后退,战场已经移到了城门口。城上张翼见状,命令关闭了城门。
      端木见此,立刻对张掖城方向射出三枚响箭,这是对泠皓的命令,要他回守城门。
      泠皓将另一位神射手斩于马上,有些恋战的心思,但听到命令还是退出了战圈,把枪插到身后腰带上,双手在墙上擦了擦,准备爬上城墙。
      同时李垣祠从崖壁上迅速滑下来,骑上刚刚泠皓所骑的赤红大宛马,双手从背上抽出弯刀,绕过两军侧翼,从城门方向斜插进战场,号令骑兵开始反击。他远远地看到,人群中奇莱收起了双刀,取下斜背的弯弓。
      在向上爬的过程中,泠皓数次听到身后有箭射过来的声音,但是都被拦了下来,没有一支射中他。

      “张翼何在?掷火把!”
      此时天已全黑,正至中天的满月只剩下一圆光圈,抬眼星河汉汉,但星光却丝毫照不到地面上。泠皓命人将火把投掷到城墙下,从城楼上听,厮杀声已经很微弱了,一方面是双方都已所剩无几,另一方面,实在是太黑了。
      投掷下的火把瞬间照亮了城下,突来的强光使下面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
      张翼问道:“泠将军,上弓吗?”
      泠皓摇了摇头:“射到自己人怎么办?他们可没端木兄的准头。”
      刚才掩护自己登城的箭就是从端木的方向射来的,泠皓看向那片火把照不到的岩壁,不知他是否还站在原处,泠皓没再听到弓弦声。
      急匆匆跑下城楼,泠皓找士兵要了一支长枪,把枪头拆下来,装到自己的枪杆上面。泠皓有点疑惑地看着枪头,他敢肯定自己装得很结实,枪杆两端也没有折断或者砍断的痕迹。
      没时间想太多,泠皓立刻返回城楼上,就见到张翼惊慌失措的向自己跑来,大声喊道:“李将军他……”
      泠皓火速冲上墙去,一边问道:“有人看到端木将军了吗?”
      “没有!”
      火把依旧在烧,张翼又命人泼下去不少火油,焰火扭动着,火焰的影子映在两侧的山崖,像是鬼魂在起舞。
      张掖城门前尸横遍野,满地鲜血与焦尸,尸体中间,泠皓看到了两条正在扭打的身影。

      一整天的鏖战已经消耗齐莱太多的力气,但李垣祠仍占不到上风。
      从李垣祠领兵冲锋战到只剩对方二人,从拉弓远射到箭箙皆空,从马上战到马下,从刀刃碰撞战到赤手空拳,向摔跤汉子一样用最原始的姿势扭打。
      李垣祠发现自己依旧是打不过他,那个小时教授自己骑射武艺的师父,父汗最忠心骁勇的兄弟,班察部最勇猛的武士,在突厥人心中几乎成为传说的英雄。
      “你这叛徒!”
      李垣祠被脸向下摁到地上,皮肤接触到了冰冷的东西,似乎是冰雪,但又不纯粹是,有比弥漫在空气中更浓重的腥气和焦糊味道。李垣祠不能再仔细辨别了,他被拳头击中了面门,鼻腔中只剩下了血腥,而这仅存的嗅觉也渐渐的变得模糊,他被奇莱一拳重击了后脑。
      “我是叛徒?你说我是叛徒?”奇莱身体压下来,贴着李垣祠的耳朵低声发问着,“李氏孺子,你先辈弃掉班察族最尊贵的姓氏,苟且偷安恬为汉奴鹰犬,他们的朝代都没了,赏你的汉姓还当宝贝似的留着了?现在连你,你这个有一半汉人脏血的串子,自己都变成汉人朝上的狗奴才,带着汉人来打你我族人!呵!你说谁是叛徒?”
      脑中已经无法组织语言去与他争辩,李垣祠如今只在想着一个念头。
      要输了?要输了。
      所有人都猜不到齐莱为何忽然会带着突厥人围城,为何要挑起这次战事,只有李垣祠知道原因。这个人,草原最勇猛的战士,想将所有李姓的班察贵族赶尽杀绝,这个来自几百年前汉皇赐予的姓氏,在他的眼里,是卑微的耻辱。
      为了这个目的,齐莱不惜在他父汗身侧蛰伏多年,不惜带着自己一众死士追过长江,如今为了李垣祠这个唯一的漏网之鱼,他集结五十万众牧民守在行军必经之路上,不惜鱼死网破,也要将李垣祠置于死地。
      齐莱看上去有些癫狂,他从身旁捡起来弯刀,准备给自己的仇恨来个了断。
      碎裂的冰碴割破了脸,不疼,身上还有其他无数伤口,似乎也不疼了。那一侧的脸却感觉温暖起来,李垣祠有些担心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和冰原冻成一体,就像他散落在战场其他角落的族人一样。紧贴大地的耳朵感到远处有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飞快地……近处的是火把木料受热的劈啪声,火苗跃动时有心跳般的节奏,跃动的,红色的、鲜红的火焰……
      鲜红的火焰,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跃动的红色?
      “泠皓……”

      泠皓于城墙上大喝一声,尽全力掷出了手中的长枪。
      奇莱从李垣祠身上跃起来,双手握住弯刀,刀刃向下用反刃的内弧截住了飞至的枪尖。泠皓这一掷运足了真气,本可以将奇莱的弯刀击飞,甚至能够震碎他的掌骨。
      但是泠皓看到了,枪尖在接触到刃口的一瞬间,碎掉了。不是瓷器摔裂的那种大小不一的碎片,而是漏沙一样、裂瓜一样,直接粉碎成了烟尘。留下来的枪杆卸了力,堪堪打掉奇莱紧握的弯刀。
      泠皓紧咬了下唇,拔出剑来就要跳下城墙去。
      “泠皓!”
      李垣祠突然喊道,声音已模糊难辨:“危险,快跑……快……”
      “报!”这时有卫兵冲过来:“东门有人过来了!”
      “多少?汉人还是突厥人?”
      “只有一个人,骑马来的。”
      “开——城——门——”
      那是泠皓记忆中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可辨,传至所有人耳中。
      “将军,开不开们?”
      “开!东西两门都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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