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者多情系列之睢阳鬼刺》萧云雨

3、三、鬼之刺

　　雷、任二人面面相觑，望着地上蜷成一团的小敏，不由得感到凉风吹颈。任泉身子一晃，支持不住栽倒在地。那小校赶紧上前扶他起身。雷万春回不过神来，喃喃自语道：“怎会这样？小……小敏怎么会被吓死了？”

　　任泉忽的疯狂大笑，一掌推开扶着自己的小校，摇摇晃晃的嘶声泣道：“九郎当初来……来求我时，曾说‘小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母亲、姐妹兄弟被人活生生煮来吃掉，都被吓疯了，你难道忍心不救？’我……我他娘的还真是忍得下心，只是想‘大哥是大大的忠臣，我这做兄弟的，也必须一心无二的忠于朝廷才是。如今这一战如此惨烈，吃那些妇幼百姓，也是被逼无奈的选择。我虽然自己不敢吃，却不应阻挠手下的兄弟们不吃，更不能因一己之仁，乱了军纪。’于是我强令自己对身边百姓们呼天抢地的哭嚎充耳不闻，心里骗自己道‘我们吃他们，正是为了保卫他们的家园啊。’可直到昨夜发觉大哥欲杀绮红之时，才晓得，别说眼看自己的亲人、爱人被人吃掉有多么痛苦，就算是想上一想自己的亲人、爱人有可能遭到厄运，也已足够让人悲痛无比了……”

　　雷万春见他越说越神志恍惚，安慰道：“任三，你也别怪大哥，此城若是失守，江、淮也定难保，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遭殃哩！我们守住这里，那是为了更多的百姓不被叛军屠杀呀！”

　　任泉笑得更是疯狂，声嘶力竭的吼道：“是么？我们是为了百姓么？我们要靠吃百姓才能护百姓么？哈哈哈，荒唐，荒唐啊……”说到此处气息一弱，咕咚栽倒。但他毫不在意，倒在地上大喝道：“那些城里的百姓，原本是指望我们来保卫他们的亲人、家园的呀，却不料先就被自己的军队生吞活剥了，哈哈……哈哈哈，自古到今，吃人的事多了，可象这样吃人的怪事，你可曾听说过？谁人听说过呀！”

　　雷万春忍不住又开始干呕，脚下虚软，只得紧紧扶着灶台。任泉嘴角流血，竟在激愤怒诉之下咬烂了舌头也不自知，只管嚎哭着大吼道：“你眼前这些人，其实大多早已饿死了，只因他们说什么也不愿吃人，剩下几个还能喘气的，也都饿得没有一丝力气了，他们知道我后悔了，因此求我杀了他们，要我以此作为借口去见张巡，替他们了却刺杀张巡的心愿，可……可我又怎能害你！原本指望让你想法子保住小敏的性命，又能将你支开，然后我再去刺杀张巡，就算不成，也不会连累到你，可如今，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都死了，我杀不杀张巡，还有啥分别？”

　　雷万春脑子里“嗡嗡”直响，颤声问道：“你后悔啥？”

　　任泉哭笑交加，道：“起初有人开始吃人，我掩耳盗铃不愿知道，后来吃人的人越来越多，我还庆幸自己不是睢阳人，没有亲人在这座鬼城之内被人吃掉，就连昨夜，我还报着一丝希望，想着张巡与绮红毕竟是多年夫妻，他怎能忍心吃掉自己的妻子？可是我在不忍下手那一瞬间，就已知道自己错了，张巡不是要吃绮红，他是要吃全城百姓，来换取自己的一世英名哩。可我没有机会后悔了，雷大，你的掌力果真不凡，打得任三爬也爬不起来，嘿嘿，嘿嘿……”

　　雷万春听得拼命摇头，道：“不是你说这样，绝不是你说这样，大哥……大哥他身先士卒，不计生死，那是在为朝廷尽忠，为天下大局着想哩！”

　　任泉大声嘲笑道：“天下大局？雷大，你不会真的以为，咱们吃着百姓守住此城，就是在安天下了吧？哈哈哈，就算是这样，难道就该吃人么？城里的百姓难道甘愿被我们吃下肚子里去么？若他们不是比士兵们还饿，只怕早已起来大开城门，迎接叛军入城了，嘿嘿，叛军至多不过烧杀抢掠，总还不至于吃人吧！”

　　雷万春忽的狂吼一声，大叫道：“任三，住口，别再胡言乱语了！”

　　任泉却越发大声的叫道：“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这就是张巡暮春时写的诗，我原来还被他一腔忠贞感动不已，如今才真正明白，他心里除了天子，哪里还有百姓？他为了他的天子，哪怕吃尽天下百姓，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雷万春只觉手足发凉，心下莫名其妙的感到恐惧。一咬牙上前狠狠踢了任泉一脚，扯开嗓子嚎叫道：“任三，你疯了，不许再乱说了！”

　　任泉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嘭的一声撞上墙壁弹回地上。他伤上加伤，张嘴喷出数口鲜血，却丝毫不恼，奋力举刀比在自己的小腹，说道：“雷大哥，我是不想活啦。不过咱们与大哥兄弟一场，临死前，我想再劝大哥一劝，你一定要抬我去见他。”

　　雷万春正在混乱狂怒当中，听他所言猛觉有异，只见任泉手下用力，已将雪亮的横刀缓缓刺入腹部。雷万春大惊抢上，却已来不及阻止任泉寻死。任泉双手犹自握住刀柄，弱声道：“快……快带我……去……”雷万春满腔怒气顿时化为乌有，连泪水也顾不得擦，一把抓住任泉的膀子，哽咽道：“你忍着点。”说完又对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小校吼道：“还不来抬人？”那小校赶紧上前，合力将任泉抬了起来，疾步奔去帅帐。

　　一路上雷万春连声安慰，任泉却不应声，只管闭目缓缓吸气。不一刻来到帅帐，只见张巡早已站在门口，旁边支着一口大锅，正是煮了绮红的那口锅。雷万春赶紧将任泉放下，令那小校撑着他的身子，快步奔至张巡身前，一跪到底，拱手道：“大哥，任三要死啦，他……他有话要对你说，你去听他一言吧！”

　　张巡黑着脸，不置可否。雷万春心下悲急，却也不敢多言，只是跪着不起身。过了片刻，一行人踏步奔来，有人高呼道：“大帅，马将军等人被人打晕了，其余贼人均已身死。”

　　雷万春回头一看，只见一群兵士扛着数具尸身站在身后，当中一人肩上那尸身红裙飘飞，正是被吓死了的小敏。

　　张巡冷然下令道：“多支几口锅，将这些人一齐煮了，分给将士们分食。”

　　只听任泉悲呼尖叫，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大哥……大……哥，我……就要死啦，连……连我一齐煮……煮了吧！”

　　张巡眼神如刀，闷哼一声，缓缓走到任泉跟前，默了片刻，说道：“你与绮红何时开始有私情的？”

　　任泉竭力摇头道：“大哥，你可想错啦，绮红……她是好女人，都是……都是任三一厢情愿……她从未对我假……假以颜色……”张巡冷笑道：“只是这样，就能令你背叛我么？”

　　任泉摇头不止，道：“任三没有背叛大哥，只是不能抛弃做人的底限而已！张巡，恩怨对错，咱们一齐去地府里分说吧！”说话间奋力一抽，将穿过身子的横刀拔了出来，直往张巡腰腹刺去。

　　雷万春跟在张巡身旁，未料会有这番变故，急切间奋勇抢上，挡在张巡身前，只觉小腹微微一痛，任泉刺来的横刀无力垂下，紧接着面上一烫，却是被任泉腹部伤口激喷出来的热血浇了个满头满脸。

　　他一惊之下，更多的却是觉得悲哀，膝头一软，跪倒在任泉身前，伸出双臂抱起昔日英武洒脱的好兄弟，只见任泉如同恶鬼一般的扭曲着面容，喘息说道：“我真后悔，昨日……昨日还幻想着张巡是个……人……，雷大，我……我不是对你手下留情，我是……真的无……无力了，才刺……不下这……这一刀！”

　　雷万春热泪泉涌，视线顿时模糊，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面上被任泉狂喷而来的热血浇得冰冷。耳听张巡下令道：“通通煮了，多叫些人来，吃饱了，才好守住此城！”

　　……

　　十日后，南霁云与张抃回到睢阳，二人因贺兰进明不肯派兵相救，各断一指，发誓若睢阳能有解围的一日，定要取贺兰进明人头祭天。

　　……

　　两个多月后，睢阳城破，张巡、雷万春、南霁云等三十多名将领尽皆被杀。至此睢阳城成为名符其实的地狱，据史书记载，数月之内，共被张巡带领的“正义之师”吃掉三万余口无辜百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