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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义所至 ...

  •   少时煮肉的士兵将几张方桌拼成一排,上面列好数只敞口大碗,又用几根儿臂粗细的竹棍在大锅里搅了一阵,其中一人走到张巡面前禀道:“大帅,已……已烂熟了。”

      张巡使了使劲,才张口喝道:“盛到碗里。”兵士们麻利的给每只大碗里盛上人肉汤。张巡回头指着怔得发傻的众将,厉声道:“每人上前捧上一只碗,连肉带汤,须得吃干净了。”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不少人已面色发白,有的更是与雷万春感受一样,酸水早已冒到嗓子眼了,只是碍于军帅在跟前,强忍着胃部的抽搐,不敢弯腰呕吐。

      张巡巡视众人一圈,提高嗓门喝道:“这是军令,你们谁想抗命不成?等下许远兄点到名者,即刻上前吃一碗,本帅提剑监督,谁若敢犹豫,就地军法从事。”说着奋力拔出剑来走到众将跟前。

      许远开始唱名:“宋若虚、陆元锽、朱珪……”,听到点名的将领不敢怠慢,一一走到桌旁,颤抖两手着捧起装着人肉汤的大碗,当先两人惊悲交集,哇的一声哭将起来,余人顿受感染,一齐放声痛哭。

      张巡待众将均捧起了碗,一剑将面前方桌砍成两截,嘶声厉喝道:“半刻时辰内,谁若不将碗里的东西吃干净了,定斩不饶。”

      众将纷纷将碗举到嘴边,均听得出张巡语气中透露的坚决,还有深埋在内心的悲戚,反而更不能止住泣泪,不过帅令已下,只得咬紧牙关,和着自己掉进碗中的热泪,缓缓将汤肉吃个干净。

      雷万春早已趁乱躲进帅帐,不忍亲见如此惨烈的场面。耳听张巡在外竭力稳住颤抖的声音,对众人说道:“你们可知,为何睢阳城数千兄弟,能抵挡数倍于己的敌军八个月之久?那不是因为我张巡善于指挥,也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人人都是视死如归的好汉子,而是因我军是忠于皇上的正义之师,肩负着大唐朝廷赋予的使命,无论付出多么重大的代价,哪怕战至一兵一卒,睢阳城也绝不能失!众将上前听令,城中已无一粒粮草,从明日起,各校尉每日去军需处领三名女人,杀了分给手下人饱餐,女人吃完了,吃老弱,老弱吃完了,就吃不当兵的男子,总之,人人都须牢记八个字,‘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众将齐声悲呼道:“末将得令。”

      雷万春拳头捏得似乎要滴出水来,心头恨极了城外数万叛军,忽听有人走了进来,转头一看,见是预备出发突围求救的南霁云,顿时悲从中来,泣道:“南八,任三活……活活饿死了,还被人给煮了吃了!”

      南霁云摇头道:“雷大哥,任三哥武功高强,命硬得紧,哪有那么容易饿死的?”

      雷万春一惊,复又一喜,连忙问道:“你这话是啥意思?”南霁云道:“雷大哥,小弟知你与任三哥交情好,恼他行刺大哥,但你恐怕不知的是,昨夜任三哥明明可将大哥刺死在剑下,却故意将剑刺在大哥的护心镜上,他……他是拼命狠了心,也对大哥下不了手啊!”

      雷万春听得糊涂之极,不明南霁云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问道:“南八,你知道我是粗人一个,别说得这般含糊,让我听不甚懂。”

      南霁云叹了口气,道:“雷大哥,你可知任三哥暗地里喜欢着绮红的事?”雷万春惊奇不已,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道:“竟是……竟是这样一番缘由么?你是说任三早已得知大哥要将绮红杀了以嗜将士,因此才会行刺大哥?”

      南霁云道:“定是这样。”雷万春又是一悲,道:“任三心口子最是软了,他哪里下得了手杀死大哥!”南霁云点头道:“任三哥跟随大哥的时日最久,感情也最好,他当然是下不了手的。不过,昨夜和今日来行刺大哥的两名刺客,却不会对大哥心软留情。”雷万春又是一惊,失口问道:“昨夜的刺客不是何九郎么?”

      南霁云道:“任三哥虽挡住了昨夜那名刺客投向大哥的飞锥,但却并未趁机将他拿下。小弟当时无暇多想,拼力砍中刺客右腿后,赶紧退回去保护大哥,本以为任三哥轻功卓绝,定能轻易追捕住刺客,却见他不去追敌,而是也退回到大哥身旁护卫,因此我才赶紧又追了出去,也才碰上了你。而何九郎行刺大哥时双腿如常,并未受伤,铁定不是昨夜那名刺客!”

      雷万春惊疑不定,问道:“难道刺客不止一人?”南霁云道:“城里早已有人暗地里将大哥视为恶魔,世间大多数人庸愚无知,怎能懂得大哥对皇上和大唐朝廷的一片赤心?因此也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欲对大哥不利。此番小弟前去搬救兵,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雷大哥,你可要加紧追查到刺客,别让大哥被人暗害了!”雷万春情知张巡手下众将中除了任泉之外,就数南霁云心思缜密,听他一番言语,一颗心顿时全放在为张巡担忧之上了,皱眉道:“只可惜老哥我脑子笨,你又要前去搬救兵,否则有你在此,追查刺客定然容易许多。”

      南霁云笑道:“雷大哥不必焦虑,你只需从任三哥与何九郎身边的人查起,定能找到刺客的行踪。我已吩咐马日升、张惟清二人形影不离的保护大哥,你大可放心大胆去追查刺客。”

      雷万春一拍南霁云的膀子,大声道:“好,南八,你快去快回,老哥我一定会将刺杀大哥的刺客揪出来。”

      二人互道珍重后辞别。雷万春一路在心头琢磨着回到驻地。小校迎上道:“将军,任将军的尸骨如何收拾?”雷万春黯然一叹,道:“战乱之际,也无法为他找寻一处风水好的地方埋葬了,就在我帐门前起坟吧!”军中士卒均知他与任泉私交甚好,听闻他欲将任泉的尸骨埋在自己营房之前,只是觉得感慨叹息,却并不如何惊诧。

      雷万春亲自动手挖了坟墓,边挖边在心头慨叹:“任三啊任三,就算你暗地里舍不得绮红,只要求求大哥便是,又何必做出这番故意寻死的举动?”他心头这样想着,却又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任泉苦求张巡,也不可能避免绮红被杀的命运。张巡是在以身作则阿!

      雷万春衣不解带的躺上了床,恍恍惚惚进入梦乡,恶梦一个连着一个,睡得并不踏实。猛然听见小校来报:“将军,大帅传你即刻前往。”顿时一个激灵翻身跃起,狂奔着冲入张巡房内,只见马日升、张惟清二人一脸庆幸之色,一左一右持刀守着趴在地上的一名蓬头垢面的汉子。那汉子身子下血流了一地,背部毫无起伏,想来已断气一段时候。

      雷万春扫眼之下,已知那汉子是来刺杀张巡的刺客,连忙上前抱拳道:“大哥,幸得南八心细,安排了马日升、张惟清守在大哥身旁,否则万春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张巡神色平淡,道:“你瞧瞧此人是谁!”雷万春上前仔细一看,惊呼道:“何奇?这人不是何九郎的同乡么?”张巡点点头,说道:“此人便是昨夜行刺本帅的刺客,你即刻点齐人手,前去搜捕何九郎招徕的那二十几名江湖豪客,若本帅料得不错,他们都参与了刺杀本帅的阴谋。”

      雷万春急道:“大哥放心,万春这就去将这帮人一网打尽。”他辞了出来,召集手下人等分作数队,分头抓捕嫌疑人等。片刻后各队陆续回转,均回报道:“不见嫌疑人等踪影。”

      雷万春大惊,这二十几人均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若不能一网成擒,势必危及张巡的安危。虽不说张巡必死无疑,但要防范起来,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正焦得浓眉倒挂,又有一队人马赶来回报道:“将军,末将等搜捕到嫌疑人等了。”雷万春顿时大喜,却又怒道:“为何不鸣锣示警,将贼人们就地捕杀?”

      来报之人面色惨白,回道:“启禀将军,贼人们都……都已被任将军杀死了!”雷万春大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连声追问道:“你说什么?哪个任将军?”

      来报之人惶恐说道:“末将等人奉命搜查何九郎居处,才一进门,就见一众贼人们都倒在血泊当中,任泉将军身负重伤,躺在地上对末将说道‘去请雷大哥来,就说任三知错了,求他向大帅求情’。”

      雷万春又惊又喜,一把将来报之人抓在掌中,颤声道:“任三没死么?那我埋的此人是谁?”他不等那人回答,旋即挥手将那人扔在地上,疯了似的直奔何九郎居处。

      才一进门,便已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任泉面色惨白的斜靠在墙上,望着他诡异一笑,喘息道:“雷大,我听说……说你以为任三死了,大哭了一场,可……可不像你的为人,嘿嘿!”

      雷万春鼻子一酸,抢上前扶起任泉,喜奇悲怒一股脑涌了出来,大喝道:“好小子,你可骗苦我了。你说,为啥要装神弄鬼骗老雷的猫尿?”

      任泉竭力笑着,道:“不是任三要骗你,而是我被何九郎劫了出来,身不由己啊!”

      雷万春奇道:“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任泉叹道:“雷大哥,你有所不知。你认识小敏吧?”雷万春点点头,心中浮现起小敏那明媚如春光般的少女身影来。任泉又道:“你也知道何九郎有多喜欢她吧?”雷万春又点点头。小敏温柔善良,乖巧纯真,颇得身边人的喜爱,何九郎之所以愿意留在战况激烈的睢阳城内,除了与任泉的兄弟之情,便是对小敏的爱慕之意。任泉颔首道:“你定也猜得到,何九郎为了小敏的安危,可以不计性命吧?”

      雷万春闷得额头青筋直冒,粗声道:“任三,你晓得老雷生性愚笨,有话一口气说给我听就是,卖个球的关子。”

      任泉苦笑道:“不瞒雷大哥,我与何九郎早已有了嫌隙。九郎是个聪明人,早已看出睢阳之围解救无望,大哥迟早会下令吃人。于是前来求我,无论如何要助他保住小敏的性命。我当时还嘲笑他,说他疯了。结果没过多久,便听见有人已开始吃人的传闻,紧接着,有一天大哥将我叫了去,对我说,军中无粮可供应了,令我带领手下人暗地里搜捕民间女子,宰杀充饥。我当时震惊莫名,只当大哥是惊疲交加之下说了胡话,不敢领命。回来九郎又来找我,对我说‘这下你可信我了吧?若要开始吃人,定是从没有战力的女人开始,你若不帮我,你喜欢的绮红也定难幸免!’我却恼他看破我对绮红的爱慕,一怒之下打断了他的左臂。他当时哈哈大笑,临走前说道‘任三,你迟早会后悔的!’我当时丝毫不将他这话放在心上,心想‘若说大哥会在粮绝的情形下令将士吃人,倒也有这可能。但绮红是大哥心爱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会遭到如此惨绝的命运。’后来又陆陆续续有多人前来求我替他们保住自己的亲人、爱人,不被已饿得丧失人性的士兵们宰杀烹食,但我想着与大哥的情义,又深感畏惧,怕自己稍有异动便会丧失了对朝廷的忠义,以至眼睁睁看着好多平头老百姓的亲人、爱人被逐渐蚕食殆尽。我……我可真够心肠硬的……直到昨夜,大哥与我已心照不宣,眼下情势危急,已不能只在暗中吃人坚守了,而要明令全军开始吃人。但要令士兵食人而守,大哥身为主帅,必得身先士卒,绮红……必定难逃被杀死为食的命运……呜呜……,我原来咋就想不到这一节呢?呜呜呜……”

      说到此处,任泉早已泣不成声。雷万春更是胃里阵阵翻涌,绮红临死前那凄然的模样清晰的闪现在了眼前。任泉拼尽浑身力气抑制住颤抖的身子,继续说道:“因此我才狠下心想要刺杀大哥,可是我在刺出那一剑的之时,却又忘不了大哥与我的肝胆相照,抛不开大哥对朝廷的忠义高节,最终还是下不了手,故意将剑刺中他的护心镜。我当时悄悄在他耳旁求他,看在我不忍杀他的份上,别让绮红死。可我被你打成重伤的同时,已看出大哥心意已绝,他……他真是铁了心要牺牲绮红了……”

      雷万春听得心惊肉跳,哪曾料想这其中还有这番曲折。任泉悲呼数声,续道:“原本我想在牢里闭气自绝,却不料何九郎带人劫我出狱,他对我说‘任三哥,你眼下身受重伤,就算后悔当初不肯助兄弟们刺杀张巡,害得绮红难逃死劫,如今却也无力搭救你的心上人了。我与你做个交易,明日我去替你搭救绮红,虽然希望渺茫,但我定然不计生死,全力以赴。无论成与不成,希望你能帮小弟护着小敏的性命。’”

      雷万春黯然道:“何九郎死了……与绮红一道被煮来吃了。”任泉顿时浑身打起了哆嗦,眸子里射出一道精光,深深吸了数口气,放缓语气道:“雷大哥,任三知错了,因此趁这些参与暗杀大哥的人来此密谋之时,将他们一一刺死。哈哈哈哈,好在这些人都已数日粒米未进,虚弱得紧,我才能在重伤之下突袭得手,也算……也算是向大哥赎罪!你带我去大哥那里,我要向他磕头认错。还要向他宣誓,任三一定为他流尽最后一滴血。只是……任三我对不住九郎,此番一战铁定会死,若不能达成九郎费尽心机搭救小敏的愿望,我就算死,也难瞑目。雷大哥,任三一生不愿求人,现下求你,将小敏藏起来,别让人吃了她,好么?”

      雷万春虎目含泪,正要点头答应,忽听外面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顿时怒喝道:“不得本将吩咐,谁人大胆来扰?”回头一看,跟随的小校疾奔进来,禀道:“将军,马日升带人冲过来了,说是奉了大帅之命前来捉拿任将军一干人等。”

      任泉大急,忙道:“雷大哥,小敏藏在灶台下,你可千万别让人发现她了啊!”雷万春一个跨步抢到灶台前,弯腰一看,只见一双惊恐万状的杏眼闪烁不定,小敏那略带稚气的面庞早已被烟灰染上几块黑渍,抖得如同一只冬日里的流浪小猫。他对小敏做了个不可作声的手势,拦在灶台前站定,对小校道:“你守着任三,别让任何人对他不利。”

      话音一落,马日升已带着一帮牙兵冲了进来。雷万春怒喝道:“马日升,你来干扰老子查案么?”马日升一拱手道:“雷大哥,这是大帅下的令,吩咐小弟将任三哥有关人等押往帅帐听令,你别见怪。”

      雷万春道:“意图行刺大哥的贼人都已被任三干掉了,雷某正要前去回禀大帅,你们先去,我自会押送任三去见大哥。”马日升面色犹豫,赔罪道:“雷大哥,你可别见怪,马某还得令手下的兄弟搜上一搜。”接着不待雷万春答话,厉声下令道:“搜。”牙兵们轰然应命,四下翻箱倒柜起来。

      雷万春一时无计,眼看牙兵们就要搜寻过来,只得暴喝道:“你奶奶个雄,此处老子已经搜过了,马日升,你是成心不给雷某面子么?”

      马日升走到浑身是伤的任泉跟前,仔细瞧了两眼,叹道:“这些都是大帅的亲兵,马某也做不了主。雷大哥,任三哥,你们藏了什么人吧?”

      两名牙兵搜到灶台前,齐施一礼,道:“雷将军,大帅吩咐了,必须将贼人搜捕干净,小的不敢有违帅令,请你让一让。”雷万春腮帮子咬得绑紧,打定主意绝不能让,但他平素对张巡的帅令言听计从,却又不知如何阻止来人搜出灶台下躲藏的小姑娘。

      正感彷徨间,忽见瞧来奄奄一息的任泉闪电般弹了起来,探手扯出站在身前那小校的横刀,当头便往马日升劈去。雷万春一惊,高呼道:“任三,别伤自己兄弟啊。”只见马日升躲避不及,被任泉倒转刀背击中脑门,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任泉刀出如风,转眼间已将十余名牙兵通通打晕在地,紧接着扑哧喷出一大口鲜血,驻刀撑地,笑道:“南八的刀法果然够猛,嘿嘿……小敏,小敏,你快出来……”叫了几声,却不见小敏钻出来。雷万春心乱之极,蹲下身子对着遭灶台里说道:“小敏出来吧,别怕。”却见灶台里没有一丝动静,心下不免大疑,触近一看,只见小敏头向里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他暗叹一声,伸手抓住小敏的衣襟往外拉扯,边道:“傻姑娘,不用怕,快出来。”触手之下的小姑娘丝毫没有动静,他微觉诧异,手下一用力,将小敏扯了出来,只见小姑娘象圆球一般滚倒在地,面色白得吓人,身子保持着佝偻在灶台下的姿势,不知已气绝多久了。

      雷万春与任泉均是大怔。反是在一旁惊魂未定的那小校瞧出端倪,低声道:“她……她被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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