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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西山杂记(一) ...

  •   春日昼渐长,酉时过才完全天黑。
      这个时候,“寸光阴”早已闭门,学子们也都早就吃过晚饭,各自待在斋舍里做自己的事。

      今日云时先生提到一段之后才会讲的《左传》,贺今行一直琢磨着解义,上明辨楼时就顺道请教了张厌深。而后在晚饭时遇到裴明悯,不约而同地说起这一段,都极有兴致,从食舍一直交流到了顽石斋。
      因常有人来找,斋舍里就多备了一个蒲团。两人点上灯,于一张书案两头落座,干脆拿出纸笔,就势写一篇论解。

      顾横之就坐在对面,翻看着一本军阵图。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放下图册,从柜子里取出一盒点心。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的时期,他每日早晚练武不辍,消耗还要大些,是以常备着各种耐放的点心做夜宵加餐。

      接着例行地端着点心盒到舍友这边,不必问,贺今行便注意到他,伸手来取,“今日竟有些饿,我要吃一块,谢啦。”
      他抿唇笑了笑,再把盒子递向裴明悯。后者也知他脾性,直接摇头,他便抱着盒子自己吃起来。

      然而点心还未入口,就听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
      门外是林远山和陆双楼,前者上来就勾肩搭背,“噫,明悯也在……不管了,你们饿不饿?”

      贺今行向他示意自己手里的点心。
      顾横之把点心盒往他前面一送。

      “这都吃腻了,不想吃。”林远山十分嫌弃,刻意压着声音嘿嘿笑道:“咱们吃鲜的,去捉几条鱼烤来吃。”
      “烤鱼?”裴明悯从未自己动手做过菜肴,更别提野炊。他一时有些尝试新鲜事的意动,但转念又犹豫起来:“重明湖虽然近,但这个时候翻墙出书院不太好吧?”

      贺今行也说:“咱们这么多人,要是被兰开先生逮到,他肯定会很生气。”而他们则又得去明辨楼擦地板。
      “谁说要去重明湖?”陆双楼靠着门框,懒洋洋地咧了个笑,“六弦桥下的河里就有。”

      裴明悯恍然大悟:“也是,那河从山上流到湖里,肯定有鱼。”
      “对啊对啊。”林远山不住点头,极力怂恿,“不用出书院,而且先生们都睡了,咱们去吧去吧。山里的鱼烤出来可香了。”

      烤鱼啊。顾横之看看他们,又看看手里的点心,最后看向舍友。
      贺今行瞬间意会点头,两人一致把拿着的点心放回盒子,搁到柜上,然后拉拢房门。

      临走时他又小声问林远山:“不叫上你柳二哥一起吗?”
      后者摆摆手:“他不大喜欢这个。”也就作罢。

      左右斋舍已熄灯大半,五个人不敢多声张,快步出了学斋,直奔六弦桥。
      桥下溪水淙淙,河边草地一片新绿,嫩草在月色下随风轻轻摇摆,看着像毛毯一样顺滑。
      几个人脱了鞋袜,踩上去果然是毛茸茸的触感。

      裴明悯看着他们扎好衣摆,卷起衣袖和裤管,就要下水,也赶紧模仿着做准备。
      但他穿的是大袖,不好卷,弄了好一会儿才卷上一只袖子。再卷另一只时,先前那只却一下散开变回了原样,令他一时有些茫然。
      贺今行见状,不急着下河,先回头帮他扎袖口,很快就把两只袖子都卷好打结。

      “好厉害。”裴明悯伸着两条手臂在面前翻来覆去地看,觉得十分新奇,“多谢,能再做一回吗?”
      “好啊。”贺今行笑了笑,说着就拆了结,放慢速度重来一回。

      “同窗!”陆双楼站在河中的石头上叫他们,“你们还捉不捉鱼啊?”
      “这就来。”他拉着裴明悯走到河边,又问:“你会吗?”
      后者坦然地摇头。

      “明悯在旁边就等着好啦。”林远山跑到桥洞下平缓些的水潭里,盯着缓缓流动的清澈河水,双手大张。半晌,忽地闪电般向水中抓去,“有了!”
      他双臂出水,带起一大蓬水花,转身给大家看。
      月华如水,倾泻在他手中紧紧抓住的一尾鲜鱼上,衬得银白的鱼粼也似在流淌一般。

      “好厉害啊!”裴明悯拍掌赞叹,停顿片刻,下定决心:“我更想试试了。”
      “试试就试试呗。”陆双楼边说边弯腰在河里抓起一把石子,摊平手掌沥水,“捉到就是赚到。”

      水稍稍沥干,他便拈起一块石子,对准一条游弋的小鱼,扔飞镖一般掷下去。然后打了个哈欠,才往水里看。
      “中。”

      “这样也行?”
      裴明悯惊了,再次鼓掌,“各有各的厉害啊。”

      另一边的贺今行四下看看,见桥边有棵树,便几下攀上去,折了一根树枝下来。他用匕首剔掉杈桠,削尖了一端,做成个简易的“鱼叉”。
      “用这个方便一些。”他拉着裴明悯下河前先看了看位置,特意离其他三个人都远些。

      这一看,才发现顾横之在河对岸,与林远山的姿势相差无几。但他不说话,抓到一条就随手往岸上一甩,力道却直接把鱼给拍晕了,一条都没见蹦跶。
      裴明悯见之,同样给予肯定:“善战者也有赫赫之功啊。”

      这条小河不算大,只一丈多宽。他俩寻了处平缓的河段,贺今行攥着那根“鱼叉”,先演示一遍,“做好准备,瞄准来鱼——一般要瞄准鱼头,这样就能叉住鱼身,然后抓住机会——”
      他飞快地俯身一叉,带出一条鱼来。但那鱼被戳在树枝上,还摆头甩尾,溅了他和裴明悯一头一脸的水,“额,略有失误,得等等才拿起来。”

      但裴明悯毫不介意,只兴奋地看着“鱼叉”和鱼,贺今行便把“鱼叉”给他,“试试?”
      “好啊!”他接过“鱼叉”握紧,贺今行在旁指点,折腾许久,差点扑到河里去,终于叉到了一条鱼。

      他高高举起战果,在泼洒的水珠与月光下宣布:“还是今行最厉害。”
      贺今行站在他身边,摸了摸耳垂,轻咳一声,“谢谢明悯夸奖。”

      “满足了吧?”陆双楼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他俩看过去,这才发觉另外三人各自拎着几条鱼,站在一块儿看着他俩,显然他们已经抓够了要吃的鱼,甚至还做了简单的清理。
      “……”

      “玩儿开心了就行。”林远山也说:“这么多鱼,咱们五个人吃是完全够的,赶紧走了,烤鱼去!”
      “可是,”贺今行让他们等等,“我们没有佐料,也没有柴火和工具,拿什么烤?”

      “简单,都有现成的。”陆双楼抬起下颌,向食舍那边偏了偏。
      “哦对——”一行人顿时有了方向。

      今晚是个大晴夜,皓月明朗,时有清风吹响树梢,间杂一两声虫鸣,其余时刻都静悄悄地。
      就见几个穿着天青色襕衫的少年人,飞快地穿过讲堂前的广场,溜向食舍。
      他们行色匆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干什么秘密的大事。

      到了食舍外,陆双楼比划一通手势,“你干什么我干什么”地安排一番。
      这样的事儿他驾轻就熟,让裴明悯与顾横之拎着鱼,留在食舍外面各盯一条路望风,哪边有先生来就赶紧敲一敲墙上的窗棂,然后自己藏起来。
      而他和林远山、贺今行则进里面去找东西。

      “吱呀”,三人如游鱼一般灵巧地钻进只开了一条缝的门里,最后将门轻轻阖上。
      傍晚才来过的食舍空荡荡的,大堂的长椅都被收到桌上,地面打扫得十分干净。
      正方便他们直奔后厨。

      “柴在灶旁,铁叉和钎子在这里……”贺今行扫视一圈,将可能需要的大物件都先找着地方,“碗盘筷子要不要?”
      “不好拿吧?咱就打个野餐而已。”几步外的林远山随口应了一句,继续埋头在橱柜里找佐料,“葱、姜、菌油、茴香、花椒、芝麻……你们要吃辣的吧?阿嚏!”

      “你小点声!”陆双楼提醒一句,回头对贺今行说:“那些用完送回来还得洗,麻烦。”
      然后推开窗户,四下看了看,便一撑窗台跳到外面,转身将大拇指倒过来一翘。
      食舍后面是片小树林,只能从食舍两边绕进去,其他地方没有小路可以直达。

      贺今行立刻心领神会,拾起一抱柴递给他,他把柴接过去放到窗台底下的墙根。
      如此来回几次,两人将大物件都先偷渡了出去。

      再一看,林远山左手兜在胸前,已抱了一堆的瓶瓶罐罐,右手还在挑挑拣拣。
      “……”陆双楼低声喊:“林远山,你快点儿!”
      后者似乎没听见,贺今行便用眼神示意自己去叫人。

      窗户大开,清幽的月光泼洒一室,照亮了整个后厨。
      “这是什么好宝贝,要单独放这么高?”林远山瞅见橱柜顶上的陶瓷小罐,罐子锃亮没有粘灰,显然是经常使用擦拭。他一边嘀咕一边拿下来打开,“这盖子还有点紧。”

      贺今行正好走到旁边,凑过去嗅了嗅,“好像是蜂蜜?”
      “嗯?”后者用手指沾了点尝尝,眼睛一亮,塞上盖子就往怀里揣,“我正找这个呢,烤鱼没蜜可不行,拿走拿走。”

      两人向窗外的陆双楼打了个手势,准备从大堂原路出去。就在此时,忽听一侧墙上响起敲击声。
      不好,有人来了。

      “同窗!”陆双楼赶紧叫他们过去从窗户走。
      刚要走出后厨的贺今行马上拉着林远山来了个大转弯。

      后者怀抱一堆装着各色佐料的瓶瓶罐罐,转身的速度太快,有那么两三只就顺势飞了出去。
      “哎!我的罐子——”他掐着声音吼道,下意识伸手去补救。
      然而这胳膊一打直,满怀的瓶罐瞬间失去禁锢,齐刷刷往下掉。

      贺今行转头一看,差点没把魂儿都给吓飞。
      林远山瞪大眼睛:“救——”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贺今行一拉前者的衣摆,将一堆竖直掉落的瓶罐一兜;兜不住的就同时手捞一个,胳膊接一个,再伸脚尖勾一个,愣是扭转了这些巴掌大的陶瓷要与硬泥地“亲密接触”的命运。
      “——救到了。”林远山长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转瞬又回到了肚子里。

      却听食舍大门被“砰”地推开,脚步声在外堂响起,飞快地接近后厨。
      陆双楼抬手盖了盖脸,然后在后厨隔帘被一把掀起时,往窗边一躲。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有人呢。”来人环视后厨一圈,四周窗明案净,中间一张半丈长宽的大厨桌上,各类厨具摆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隐隐有食物与香料的气息,一片整洁里透着几分温馨。
      他满意地点点头,绕过大厨桌,走向此来的目的地。

      而在大桌另一面,贺今行与林远山蹲在桌沿下,紧紧贴着桌脚,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抓到现行。
      桌子底下是空的,但堆放着许多东西,不好藏进去。
      两人一边竖着耳朵听来人脚步的动向,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反方向挪动。

      在绕了半圈之后,来人终于停下脚步。
      他俩也终于能停下来松口气。

      林远山怀抱着一堆心爱的佐料罐,咧嘴做了一个“齐”字的口型。
      来的是书院最年轻的先生,齐子回。

      贺今行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然后悄悄探出头去观察情况。
      就见先生仰头在一扇橱柜里找着什么东西,还自言自语:“怪了,刘师傅说的是给我放在这儿了呀,怎么没有……去哪儿了啊?”

      林远山跟着探头,闻言面露古怪之色,向贺今行挤挤眼睛:不会是咱们给他拿了吧?
      后者微微摇头:我没拿。
      林远山:那我也是随手拿的,都不知道他那东西是什么……

      他俩挤眉弄眼一阵,眼角余光忽见齐先生似要向这边转头,立时被吓得缩了回去。
      随即响起往这边来的脚步声,“去那边找找好了。”

      贺今行顿时一个激灵,打算和林远山挪到另一边去。然而距离太近,齐子回的脚步近在咫尺,已经来不及悄悄转移。
      视线里出现扬起的袍角,两个人瞪大了四只眼睛,打算做好被抓包的准备的刹那间,对面的窗户突然发出“啪”的一声重响,似乎是窗扇打在了窗棂上。

      “咦?”齐子回被吸引了注意力,奇道:“差点没注意,这窗户怎么开着?”
      他转身走过去关上窗扇,“万一来几只野猫偷吃偷喝,那可就坏了。”

      桌后高度紧张的俩少年人瞬间垮下肩膀。不用想,这肯定是陆双楼想的法子。
      贺今行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水,示意林远山别泄气,做好再次转移的准备。

      然而齐子回却没再多逗留,找不到他要找的东西,就嘀咕着回去了。
      大门被关上好一会儿,两人才站起身,活动蹲麻的手脚。

      “子回先生可真是的,吓死我了!”林远山抱着东西不好拍胸口,就做了个夸张的表情。
      “还好还好。”贺今行也心有余悸。

      窗棂被用力地敲了敲,陆双楼无奈地看着他们,“人都走了,还不出来?”
      两人赶紧从正门出去,和裴明悯与顾横之一起到后面小树林里汇合。

      说是小树林,其实只有三五棵树,树间空地足够生个火堆,围坐一圈少年人。
      “这是盐,这是胡椒……”其他人串鱼,林远山就把那些佐料罐一一摆开,直到剩下瓶最宝贝的,他留在怀里,“这是蜂蜜,最后烤的时候涮上一层,又香又甜,哇,馋死我了!上烤架,赶紧赶紧!”

      “真这么好吃?”裴明悯被他的模样勾起了兴趣。
      “蜜是好东西,难得。”贺今行点点头,这玩意儿在西北,一小罐起码能换十尺布。

      众人立即动手烤鱼。
      篝火升起来,两个烤架串了六条鱼,皆被仔仔细细地按着各人口味上了佐料。包揽这活儿的林远山琢磨着一人一条,就还剩一条,他做这么多活儿,多吃一条不过分吧?
      遂悄摸按着自己口味涮了两条鱼。

      月下树影东移,火堆里的柴越架越多,将初春夜里的寒气赶跑得干干净净。
      串在架上的鱼渐渐被烤至金黄,烤出的油滴到底下柴火,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鱼皮的焦香混着各种甜香、辣香还有一股子花椒的麻香散发开来,嗅到香气的鼻子仿佛已经预见要进到胃里的是何等美味,令人食指大动。
      “吃烤鱼咯!”鲜鱼烤熟,从架上取下,用钎子一条条地串起。一干少年人忙活小半个晚上,终于到了最后享用的时刻。

      “好啊你们。”却在这时,食舍的方向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大半夜地烤鱼,我的蜂蜜还没到手就被你们给顺了,哼。”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齐子回坐在食舍屋顶上,一手抱着个坛子,一手撑在屋脊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他今早托掌勺师傅采买时给他带一小罐蜂蜜,下午在路上遇到对方时,便被告知蜂蜜放在了食舍后厨的柜子顶上。但他当时外出,就没及时去拿,隔几个时辰过来,蜂蜜罐竟然不翼而飞了。
      “我就知道不是刘师傅的问题,是我们书院里出了夜游的馋猫。”

      “……”林远山举着两条烤鱼,小声叨叨马后炮:“我就说他怎么那么轻易就走了,感情在这儿等着了。”
      贺今行说:“可他当时是真的走了。”

      “多大点儿事。”陆双楼站起来,顺便从林远山手里拿走一条烤鱼,丝毫不理后者抗议,助跑几下点地飞上屋檐。
      然后在齐子回旁边坐下,把多拿的烤鱼送到对方面前,“先生请用。”

      “封口费是吧?”齐子回拿走烤鱼,慢慢地从鱼头嗅到鱼尾,“真香啊。”
      他一口咬上鱼腹,撕下一大条,咀嚼咽下,更加满意地点头:“不用自己动手,更香了。”

      陆双楼意味深长地问:“子回先生那坛子里是什么?”
      “嗯?”齐子回挑眉:“学生可不能喝酒。”

      “一点点不碍事嘛!”林远山本来伤心自己的第二条烤鱼没了,一听有酒,当即也起身攀上屋顶上去,磨齐子回手里的酒坛。
      贺今行与顾横之对视一眼,然后问裴明悯:“我们也上去?”

      “好啊,谢谢你们带我!”
      于是裴明悯又体验了一把飞檐走壁。
      五个人将齐子回挤在中间,他只得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一人分一点点,行了吧?多的可没有!”
      说罢就去底下后厨找了杯子来,一人倒上一杯黄酒。哪怕贺今行不喝,也分了只空杯。

      其时,一轮圆月在天,清风徐来,满山树涛虫鸣共和。
      一排师生六人,举杯共酌。

      敬明月,敬同窗,敬小西山——
      “醒时同欢,醉后不散!”

      后记:
      第二日一大早,刘师傅惯例在做早饭前检查一遍后厨,盏茶之后,他冲出食舍。
      “学监!不好了!我昨个儿下午才买的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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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西山杂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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