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晓寒未觉

3、将军百战死，何时归故乡？

　　小皇子从混沌中醒来，发现自己平躺在某个地方，稍微一动就感觉全身要散架一样地疼，转一下头要倒半天气。
　　四下里如墨一般漆黑，静得仿佛天地都消失了，只剩自己和身下承托之物，一点生气都感觉不到。
　　小皇子集中注意力用五感仔细搜寻，渐渐找回了听觉。
　　远处传来一群汉子的放肆谈笑声，还有火烧得木柴噼啪爆裂的声音。
　　“啪”一下，似乎是一个汉子一拍大腿，说书人一样开口道：“当时，我把小殿下从黑水河里捞起来，他已经喝了一肚子水，我只好解开他的软甲，先把他肚子里的水挤出来，我以前一直以为天子的儿子，那就是天孙，肯定有什么地方与你我长得不一样，可是我解开小殿下的衣服一看，嗨，这跟我们不都长得一样么......”
　　众人捧场，哈哈大笑。
　　那汉子压低了声音，也许还缩了缩脖子，继续阴阳怪气地讲着：“不过，诸位，你们是没看见，那小殿下的身上哟，虽然被那河水所污，还有几处伤口在流着血，我还是看出来了，咱们家小殿下的皮肤比我老家那婆娘的□□还要白嫩——”
　　他说话尾音翘到天上，极尽暗示，众人意味深长地狂笑起来。
　　“——那腰身比我家隔壁春红的杨柳腰还要软些。”
　　众人不再掩饰，纷纷笑翻在地。
　　小皇子面无表情。既然听得懂他们的话，说明还在大夏国境内，他断定自己甚至就正躺在自己营帐内的睡榻上。
　　这时，忽然有个脚步声朝自己走来，离得很近，小皇子刚刚过于专注听那帮汉子对自己的调笑，没有注意到来人是何时出现的。
　　“谁？”小皇子警惕地问道。
　　“你醒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听起来最多不超过二十岁，语气平平的，不带一丝情绪，“醒了就吃点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小皇子忽然感觉腹中早已空空如也，与此同时闻到了空气中飘来一股温暖的羊肉香气。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但是小皇子颇有骨气地拒绝道：“我不饿，”说完肚子咕咕响了两声，他嘴硬道：“饿了我也不吃。”
　　那人对小皇子的话充耳不闻，径直挨着他在睡榻边坐了下来，小皇子听到瓷匙搅拌食物时碰撞到碗壁发出的清脆声响，羊肉的香气更浓郁了。
　　小皇子腹中实在饥饿，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决定缴械投降，他小声嗔怒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这么晚了为什么不给本殿下掌灯？”
　　搅拌食物的声音突然停顿，那人静默了半饷，缓缓说道：“小殿下，帐内有灯的，就在你枕边。”
　　闻言小皇子愣了一下，扭头去看，还是一片漆黑，又转动眼珠四下打量，那黑暗依旧焚心蚀骨地包裹在他周围，他忽然心口一紧，脑袋里嗡的一声。
　　小皇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可全身针扎一样地疼。
　　“你说什么？”他语气慌张地问。
　　那人放下碗，将小皇子按回睡榻上，冷静道：“别动，你身上有多处伤口，刚刚包扎好，如果不想血流不止，就乖乖躺着。”
　　小皇子含着泪，咬牙问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那人倒也直言不讳，道：“为了防止敌兵偷袭，黑水河边早先被我军下了毒，你中毒了。”
　　小皇子忙问：“解药呢？”
　　那人道：“......没有解药。”
　　小皇子一时无言以对，怒也不是恨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咬了咬嘴唇，心灰意冷地默默流下泪来。
　　那人重新端起碗，凑到小皇子面前：“吃一点么？”
　　小皇子扭开脸，带着哭腔委委屈屈地低声道：“我想见四皇叔。”
　　那人似乎踌躇了一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齐王殿下水土不服，身体有恙，正在卧床调养，恐怕不方便见。”
　　小皇子忍不住脸上露出失望之色，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营帐中又恢复了寂静。过了一会儿，那人站起来，脚步轻声远去。羊肉汤的香气很快也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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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心回到徐将军的营帐。
　　徐将军问道：“事情可已办妥？”
　　“义父放心，已经办妥。”
　　徐将军满意地点点头，端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显出陶醉之色，他拍了拍一心的肩膀，赞许道：“干得好，我们很快就能为你父亲报仇了。”
　　一心面无表情，他想说什么，看着徐将军酒后红光满面的脸，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橙红的夕阳挂在辽远天际，大风吹得远处的旌旗猎猎作响。一心跟随徐将军登上一座石山，迎风站在悬崖边，他们面前插了三支香烛，还有一坛好酒。
　　徐将军道：“给你父亲和十几位叔伯磕头。”
　　一心面向北方跪下来，面色凝重地磕了三个头。
　　徐将军道：“倒酒。”
　　一心抱起酒缸，撕开封口，往碗里满上酒。
　　徐将军端起碗，举到空中，惆怅地望着远处：“二十年前，我和你父亲带着十几个同乡兄弟出来投军，二十年过去，他们都战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他们的鲜血洒在了这片荒漠上，尸骨埋在了这片泥土中，再也不能返回故乡，兄弟们用生命换来了大夏的安定富足，如今老皇帝在皇宫里享尽荣华富贵、日日高枕无忧，我的兄弟们却连全尸都没能留下......”
　　在他们的脚下，苍黄大地在茫茫天幕之下缓缓铺开，光秃秃的石山蜿蜒远去，消失在天地的尽头，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一心沉默地眺望着远方，心底涌起阵阵悲凉。他出生在边关的荒漠中，在枪林箭雨中长大，从小听父亲讲过许多故事，都和那个他们誓死效忠的大夏国皇帝和那片繁花似锦的叫做中原的故乡有关。
　　父亲教诲一心要做一个忠君爱国的人，一心照着做了，但他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他明明对他们效忠的那位皇帝和守护的那片土地一点实感都没有。他想问父亲，可父亲已经战死，无法回答他，他问义父，义父说：“你父亲太迂腐，我们要效忠的是大夏国，不是大夏国的皇帝，这片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
　　徐将军举着碗，眼神里罕见地泛着泪光，他迎着北风，沐浴着苍凉的夕照，信誓旦旦地道：“兄弟们，此次行动若是成功，我徐老三一定在皇城中央立一块英烈碑，刻上众位兄弟的名字，风风光光地将你们的英魂迎回故乡，让大夏子民世世代代祭奠你们，铭记你们。”说完将酒倾下悬崖，在崖壁上砸碎了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