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Blood and Wat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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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风暴前的平静。
世界仿佛奉了Arda气息之王的号令，屏住了呼吸。凉爽的空气变得粘稠滞重，压抑得令人窒息。万籁俱寂，然而寂静过于绝对，反而显得不真实——隐隐的动荡犹如暗潮集结，正在积蓄力量等待一个释放的时机，以求一鼓作气冲破这无形的束缚。
第一片乌云在傍晚时分出现在西方天际，随后就如开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进了Hísilómë的天空。滚滚浓云展开了咄咄逼人的攻势，蒙尘的Vása起初还挣扎着，穿透层层障碍把金红的光芒送向大地，然而随着风暴前哨的逼近，天空中有巨大的阴影张开了翅膀，那团年轻的火焰终于不得不退缩避让，消失在云层之后。
黑云压境的沉寂中，就连时间也似乎停滞下来。也正因此，当第一丝微风卷起的振动在空气中荡漾开来的时候，他以为那是错觉。
夜风就像有生命般在空中滑行，所过之处，平日里微光粼粼的Mithrim湖失去了平静。起伏的浪涛开始一波波拍打着湖岸，声音重重叠叠逐步高涨，混合了风声，隐然有了大海之滨的气势。
没有任何预兆，风声陡然强劲起来，提升成了咆哮，肆意掀动着湖水。拍打湖岸的波浪渐趋狂野，后浪追赶前浪，愈升愈高，涛声几乎直上云霄。恍惚中，眼前Mithrim的湖岸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星光下的海滩——Lammoth，“大回声之地”，就是在那里，首次涉足中洲大地的Noldor激动又欣喜地放声呼喊，喊声被海岸放大，响彻天际。
闪电就在此时划过长空，暗红的，有着诡谲的分叉，虽是一闪即逝，却如一道撕裂天地的长长伤痕，在眼中烙下了久久不褪的印记。这必定是那场大火……熊熊烈焰不但无情吞噬了美丽的白船，而且彻底斩断了血脉相连的手足亲情，粉碎了残存的希望和幻想。
也许是那道闪电消耗了太多力量，风声的咆哮稍稍低落，化作了杂乱的呼号，恰似纷至沓来的脚步——那是先来者们，穿过Drengist峡湾，越过Hísilómë，最后驻足Mithrim湖畔。火焰旗帜在营地中飘动，新的家园在星光下兴建。然而风声并没有止息。有种不祥的节奏在暗中积累，有种未知的恶意在加紧酝酿。
然后那响声来了。
敏锐的精灵听觉只能助长这阵突如其来的轰响带来的震撼。那是雷声，与闪电宛若双生的雷声。隆隆雷声中似乎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暴雨倾泻而下，刹那间雷声和雨声饱和了所有知觉。然而茫然失措只是短短的一刻。微一凝神，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早知怎样应对——长笛不知何时已经在手，他把它举到唇边，从容不迫。
暴风骤雨中，长笛吐出了第一个音符，在嘈杂的噪音中犹如空灵的梦幻，虽然初时不无生涩，却如点点明亮的星光，撕开了狂暴的暗夜。Dagor-nuin-Giliath[1]，“星下之战”。旋律中蒙福之地的光辉犹存，任风雨如何猛烈，都不能扑灭。
然而电闪雷鸣再次开始了。乌云倒映在深不见底的湖水中，犹如团团青色火焰，蜿蜒其间的闪电织成了炫目的光网，接踵而来的雷声也不甘示弱，一次次无情轰击着乐手的耳膜。他的旋律在风暴的间隙中游走，钢丝般强韧，礁石般执拗，然而无论技巧如何娴熟，无论演奏如何投入，一人之力是否足够对抗整个世界？
他拒绝思考，更拒绝怀疑。
不知经历了多久的挣扎，不知有多少旋律被吹打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他只是不肯放弃。不错，他不是那火焰，他也从来不曾认为自己是那样的火焰——火之魂魄，孤军深入大敌腹地，被团团围攻仍然力战到底，血与火的阴影中长笑无悔。但他懂得另一种火焰的含义，它支持他渡过了肉身凡躯从未穿越的冰海，哪怕途中曾经动摇，曾经怀疑，哪怕不确定这样的付出是否真正值得，不清楚这样的跋涉是否要持续一生一世，那种火焰始终如一。
同样是燃烧，一种方式是激烈，一种方式是坚韧。
即使注定失败又怎样？那不意味着拒绝尝试。
曲调一转，笛声激昂起来了。仿佛是回应他的挑战，一道空前耀眼的巨大闪电划过，横贯长空，随后一个炸雷轰然响起，天地也为之失色。沉郁的回声有一刻终于淹没了长笛纯净的音色，然而事实证明，那仅仅是风暴的垂死挣扎罢了。一丝一毫，长笛的旋律再次挣脱风声、雷声、雨声，顽强飘荡，经久不息。而强弩之末的风暴至此已经失去了抗衡的气力。
再强悍，再恐怖，最后也只是这样销声匿迹。
长笛在继续，然而不再是抗争，而是渐渐陷入了回忆。那明亮如水的音色把他带回了大海彼岸，那是双圣树尚存时Tirion的黄昏，Valinor的黄昏，Aman的黄昏，那是他记忆中最美的片断之一。淡淡的惆怅弥漫开来，转成了浓浓的哀悼。
太多的不幸，太多的失落，太多的悲伤。
不是每个人都成功穿越了那片冰海。那是一条生命铺就的道路。他不记得究竟有多少曾经熟识的面孔在寒冰的利齿间永远消失，或是在齐腰的积雪中昏睡不醒。死亡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Turgon失去了妻子，Idril失去了母亲。
他们有理由怨恨，因为这全都是源于那场背叛，对骨肉血亲的背叛。但谁将为背叛负责？Fëanor本人不在了。Maedhros被俘了。要求余下的Fëanor诸子承担责难，或许并非无理，但即使这样，又有多大意义？失去的已经失去，不管谁来评说是非对错，最终被伤害的都是Noldor。
可是有那么多在等着他们完成啊……复仇，夺宝，建立国度，自由生活。然而那道高墙如同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隔在他们之间，Araman、Losgar、Helcaraxë，一层又一层，高得不可逾越。如果说过去是一种负担，那么这负担就已经太沉重，沉重到只要背负就无法继续前进。
这样的伤痕，还能不能治愈，能不能弥合？
最后一缕笛声在风雨过后的潮湿空气中散去，不知何时繁星已重新在夜空中闪烁。Rána的光辉柔和清冷，如水银泻地，就像Nienna疗伤的眼泪，安抚着风暴后的世界。
微凉的夜风吹到身上，他打了个寒战，终于回到了现实。前所未有的疲惫从灵魂深处泛起，顷刻间浸透了□□，直入骨髓。他闭上双眼，一动也不想动，寂静中只有水珠不时从湿透的发间滴落，没入同样湿透的衣衫，了无痕迹。
他不记得自己告别了音乐多久。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双圣树交相辉映，没有日升日落，有的只是寒冰、积雪，积雪、寒冰，以及万年不变的清冷星空。精灵的视力在一望无际的冰原雪野上不但毫无助益，反而更像是对信心的考验和折磨。
那样的背叛，那样的残忍，那样的伤害，那样的跋涉。
和旁人一样，在那条漫漫长路上他抛弃了很多。所有不必要的负担，一切与存活无关的牵挂。“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那是谁的声音？Fingolfin？Finrod？Glorfindel？抑或就是他自己？他不记得，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当他听到这个声音，他根本没有余力判断它是来自何人。太多次，他只是听着这个声音，本能地从积雪中挣扎起身，坚定得近乎固执，一心一意只想拒绝那长眠不起的诱惑。
可是他没有抛弃他的长笛。在那无穷无尽的长夜中他想，纵使再也没有吹响它的机会，它也依然是他的一部分，抛弃了它，也就抛弃了他自己。
“我一直不知道，你这么精通音律。”
以他一贯的冷静和警惕，他早该察觉有人在附近，可刚才那一曲几乎耗尽了他的精力。倏然睁开双眼，他发现一个人影正离开先前倚着的大树向这边走来，编结在黑发中的金线闪着微弱的光亮。与他一样，Fingolfin的长子全身尽湿，显然在雨中伫立了很久。
他想要起身，但Fingon摆手阻止了他，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手中的长笛。顺着对方的视线，他也不由得低头去审视它。月色中，沾了雨水的笛身泛着银光，温润而光洁。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我，他想，我的音乐，还有我的花园。一念及此，那些遥远的回忆忽然清晰起来，真切得叫人心酸难抑：父亲的颀长身影，母亲的温柔笑颜，还有花园中一色的Telpelossë，一幕幕鲜活生动得触手可及。倘若不是那次Túna山下的偶遇，他的生活会不会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轨迹？
就像是回应他的疑问，Fingon开口了：“要你的手不得不选择拿剑，这是我们身为王族的失败。”
这是什么，是歉意，还是苦涩？而不管哪一种，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不，殿下。”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那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位王子并不习惯被人反驳，看着Fingon的脸色他想。但这是可以理解的。迄今为止，他都只不过是个寡言可靠的部下，而谁都不会习惯被部下否定。
“每个人的选择都属于他自己。您若因为我们把忠诚交给您的家族，就认定这是服从的结果，恕我直言，那太主观绝对，实际是种轻慢。”
他说得很不客气，甚至接近无礼，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等着他的并不是斥责。沉吟一刻，Fingon居然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你的选择是你的，我该给予尊重——正像我的选择是我的，为它负责的也只能是我。”
有一刻他只能呆呆地望着对方，无言以对。见状，Fingolfin的长子爽朗一笑，向他伸出了手：“既然你的忠诚我早已‘认定’，现在我打算得寸进尺，要求友情。”
Fingon走了很久，他才离开湖畔。天边的Rána说明时间已经不早，他也迫切需要休息。正是因此，他远比平时迟钝，如果不是她突然移动，给他让开了去路，他就会破天荒地忽略她。
“Lady Irissë。”他说。她此刻出现在这里，他并不惊讶。今夜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夜，难以成眠的也不会只有他一个。然而她的神情令他踌躇了。微一迟疑，他轻声问：“您有心事吗？”
她猛地抬起头，语气刹那间变得冰冷：“那与你无关。”
他没料到她会突然发火。他本该感到受了冒犯，本该尴尬乃至恼怒，但他没有。她的怒气是一种掩饰，他想，她在掩饰不安和焦虑，因为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脆弱。在旁人眼中，Noldor的白公主也许刚强高傲一如既往，但在他眼中，她却像是一尊苍白的石雕，孤单无助，却还企图拒人千里之外。
他径直走过去，执起了她的手。她长睫一动，看他一眼，但没有挣脱。“您也许不记得了，但在Tirion您曾经问我——”
“我记得。”她打断了他，“你想说，承认比否认更需要勇气，所以我还是承认的好？”
他没想到她记得。他以为，那些微不足道的琐碎记忆，只有自己才会如获至宝地珍藏心底。“我只想告诉您，我很擅长做听众。”
闻言，她定定地注视他，眼中满是迷惑和探究。半晌，她终于垂下了眼，像是信服了他的诚意。“我和我哥哥吵了一架。”不等他反应，她就补充，“和Turukáno。”
她说完就又沉默了，而他也没有追问催促。就这样握着她的手站在中洲的星空下，他只觉得纯粹的满足，无异于身处世间最美好的梦境。
“我不过是想知道，Makalaurë……还有Tyelkormo，他们是否还好。”
梦境破碎了。他回过神，望着她，一时万千念头掠过，竟无法言语。不要做傻事，一个声音悄声说。不要告诉她。她想知道的其实只是一个人的消息。就让她相信那个人彻底背叛了她，有什么不对？那个人难道不是先说过爱她，然后就把她无情抛弃在冰海的另一边，抛弃给寒冷和长夜？如今那个人又做过什么？既然可以趁夜前来，为什么又只是远远凝视？难道骄傲就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即使明知错在自己，也不肯率先妥协？
然而他若故意隐瞒，就将永远不能坦然面对她。事实就是事实，她的心交给谁是她的选择，他不能靠欺诈赢得她的心，不管那个结果他有多么想要。
“Lady Irissë，我见过Turkafinwë殿下。”他告诉她，语调比预想的更平静，“他看上去很好。”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Blood and Wa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