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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2, ...


  •   天光慢慢消退下去,公交车一晃一晃的,天际线时隐时现,逐渐被涨起来的云絮淹没。晚霞仿佛被稀释过,于天幕沉淀又蔓延,昼与夜的界限也像是被消解了,变得越发不真切。周遭缓缓暗了下来,有那么几个瞬间,林鸣会觉得自己不是行驶在人造公路上,而是行驶在傍晚的森林里,日光月光星光灯光都被浓荫掩着,只偶尔漏下几道光线,微茫茫的,带着明亮的尘埃。

      云生二中离徐周几人要去的山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起初还能在路边看见高楼大厦人造绿植,后来越接近山那边,高楼大厦就越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说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或粉或蓝,或紫或绿,五颜六色地拥簇在一起,像幅用尽笔墨的水彩画。

      高树小嘴叭叭了快一路,说得口干舌燥,临下车前终于累了,嘟囔了句要去买水然后就没了后话,似乎再多说一句喉咙就会被烧干。

      钱途被高树聒噪了一路,本来想在车上睡会儿结果却不能够,眼下听见高树说要买水,直接一巴掌拍过去,有气无力地骂道:“谁要你路上话那么多?”

      高树下巴一抬嘴巴一张,正要故态复萌继续叭叭,这时林鸣忽然说:“我去买水。你们都喝什么?”

      高树和正准备反唇相讥的钱途同时愣了下,两人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眼林鸣,显然没想到林鸣居然会主动开口。尽管林鸣的声音仍旧是直板板、带着些冷淡和疏远的,但比起先前的一言不发,他这次“开口”堪比盘古开天辟地,对202宿舍团建来说,堪称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高树心情激动,两眼放光,就连声音都比平时提高了几个八度:“可乐最好,没有可乐就矿泉水!”也不知怎么的,短短一句话愣是被他说出了演讲结尾抒发感情的腔调,就差最后再来句“谢谢大家”了。

      钱途忙掐了高树一把,趁高树吃痛惊呼出来前忙向林鸣说:“我就要一瓶矿泉水,麻烦你了。”说完便拉着高树往旁边挪了几步,预备跟高树仔细严肃认真地探讨下“202宿舍团建”的有关问题。

      林鸣眼皮跳了两下,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多嘴,然而后悔无用,他只好转向一旁的徐周,微挑了眉,仍旧平板着声音问:“你呢?”

      “我跟你一起去。”徐周说着便抬起步子,作势要往不远处那家小卖部走。

      林鸣瞥了徐周一眼,本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但转念又觉得身边有个人陪着也不错,便也不多说,径自跟了上去。

      小卖部开在山脚,黑漆白墙,门前铺着青石板,走在上面的时候脚步声像被石缝儿吞了,变得闷闷的,仿佛是从板下响起的。推开门,廊上风铃倏地叮叮当当作响,小卖部老板闻声回头朝门口这边看了眼,见进来的是两个半大学生,刚抬起的眼皮就又垂下了。他撂下句“看好了这边付账”然后就扭头继续去看电视了。

      电视挂在墙上,正在转播球赛。店老板备着碟花生瓜子,边嗑边牢牢盯着电视,生怕漏掉了哪一个进球。

      林鸣往电视屏上瞅了眼,随即又移开了。他对这种球赛什么的一向不感兴趣,觉得太激烈,汗水和荷尔蒙都变成了某种易挥发的消耗品,情绪的气味从赛场中央蔓延到整个球场,有时是亢奋,有时是绝望,有时是两者的混合物,但难以避免的是那种贯穿整场比赛的悲壮感。或是球员遗憾洒泪,或是球迷疯狂呐喊,画面与声音都凝固成某种英雄末路的印象,存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

      林鸣曾一度被那种悲壮感弄得很烦,但现在好些了。他一面听着从电视里发出的解说员的声音,一面走到摆放着各式饮料的货架旁,从第一排看到最后一排。

      小卖部里没备冰柜,饮料都是常温的,林鸣拿了一瓶可乐和一瓶矿泉水,然后又在货架上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那款橘子汽水,没办法,只好认命地提了两瓶雪碧,拿去店老板那儿付账。

      没一会儿徐周也过来了,他怀里抱着两把伞和两个手电筒,边结账边跟林鸣解释:“刚才看天气预报,这边等会儿可能有雨,所以要先把伞备着。山上信号不好,路灯也是时好时坏的,过会儿天一黑,我怕看不清路,所以……”

      “既然有雨,怎么不多买几把伞?”林鸣忽然问。

      徐周便笑:“爬山很累的,能少拿点就少拿点,再说这儿的山路也不算窄,就算两个人撑一把伞,也不是不能走。”说完又话音一转,打趣道,“林少爷不知人间疾苦,以后得多爬几趟山啊。”

      徐周本意是开玩笑,哪成想林鸣好像把这话当真了。两人拿好东西走出小卖部,快走到山脚的时候林鸣忽然叫了徐周一声。

      “你说……疾苦到底算怎么回事呢?”林鸣淡着声,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然而徐周却被问住了。他眼皮垂了垂,微微正色着想了片刻,终究是摇了头:“我说不清楚。”

      林鸣“哦”了一声,心说自己干么要问徐周这个,然而方才的不解却是真的。这个世上好像人人都有人人的疾苦,考试不及格是疾苦,摔断了腿是疾苦,生老病死是疾苦,鳏寡孤独是疾苦……但撇开这些具象的疾苦,那个定义“疾苦”的抽象的,形而上学的东西是什么呢?到底是哪种概念让人们在遭遇这些事情的时候选择了“疾苦”这个词来形容?世上疾苦那么多,真有谁比谁更可怜,更值得同情一说吗?林鸣忽然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事墙灰一般从自己身上剥落了,他抽离去看,突然发现也没什么。

      不过是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不过是父亲而今娶了另一个女人,不过是家庭关系不和睦,不过是寄人篱下,不过是……偶尔会觉得自己很孤独,没人愿意听自己讲话。

      其实只要不共情,就没什么。

      其实就算共了情,也没什么。

      这么一想,林鸣反倒释然了,压在心头那块石头也像被绳子悬起了似的,不再硌他的肋骨。但或许是早先习惯了那种郁闷的缘故,现在郁闷消失了,林鸣反而有些不习惯,觉着心里缺了一大块,亟需什么东西来补足一般。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想出来能说的话,就被迎面走来的高树和钱途截断了。

      也不知这两人到底密谋出什么结果没有,只见这两人笑得贼兮兮的,跟发现了埋在地里的白银三百两似的。林鸣看了钱途一眼,本以为考完试钱途又会像刚开学那样犯什么“考试综合征”之类的具有致郁性质的毛病,但现在一看,就有种遭了骗的感觉。他心说,少年人到底是少年人,就算是大的苦恼,也能自己说服自己,把苦恼给化解掉。想罢又觉着这念头不太好,像是把自己排除在少年人之列了,显得老气横秋的。便在心里摇摇头,顺便把嘴边的话也给咽回去了。

      徐周把买来的东西分给高树和钱途,几人沿着山路往山上走。这山不高也不陡,就是慢悠悠向上晃荡,最多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脚程,不费什么功夫。山路两侧右侧是树,左侧是石壁。树沿着山路一路栽植,蓊蓊郁郁的,像面玉璧,月光都不大透得进来。约摸也是这个缘故,山路旁都安置了路灯,这儿的路灯都亮得很早,灯光投在左侧石壁上,照得那石壁亮闪闪的,像泛着光。不过那光和别的光不大一样,这光绿盈盈的,像油彩,染着绿荫的味道,有种疏离感,又有种厚重感,像含着什么。

      林鸣扭头去看那石壁,只见石壁上覆着层青苔,极光滑的样子。有时也会有爬山虎垂下来,葳葳蕤蕤攀爬在石壁上,瞧着很丰盛,但却是不动声色的,缄默着的。

      山路边的野草野花应当是修过的,只不过那花花草草都生得繁茂,以至于林鸣没大看出来那款型样子,只知道那些花草都是极规矩的,从不越线蔓延到山路上。

      几人一路说笑着,少年人腿脚又利索,很快走到了半山腰。

      半山腰有处小圆台,圆台上搭着座凉亭,拿栏杆围了,亭内摆着几张供人歇脚的长椅,其中一张长椅上端坐着个老头儿,一身黑衫黑裤,身后靠着个大布袋,旁边竖着面旗,上面只写了两个大字——“算命”。

      高树最爱鼓捣这些东西,当即上了台阶走到那老头儿面前。徐周几个只好跟过去。

      凑近了看才发现老头儿一直闭着眼,有点入定的意思。高树却不管对方是真入定还是假入定,开口便问人家:“师傅,能帮算算命么?”

      那老头儿隔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动作慢悠悠的,显得十分从容。他略瞥了眼面前这四个半大小子,然后就扭头去摸他那个包里的东西了。

      老头儿一边掏东西一边扬着左手冲高树比划了个“五”的手势:“一次五十,概不还价。”

      高树口一张,差点就要说“你怎么不去抢?”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兀自换了副口气,跟老头儿装起可怜来:“师傅,我们都是学生,手头真不宽裕,您看,要不便宜点儿?”

      闻言,老头儿动作一顿,他转过头,目光飞快地从高树脸上掠过,像阵轻微的风。

      高树就继续跟那老头儿卖惨,老头儿看着他,一直没作声。

      高树说得自己口干舌燥,又见没戏,正想着要不掏钱算了,但就在这时,那老头儿却一点脾气没有地松了口:“想便宜也不是不行……”说到这儿,老头儿忽然话音一顿,停下不说了。

      高树听出那老头儿话里有话,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附加条件。

      那老头儿瞅了高树一眼,片刻,局促地笑了下。他眼皮垂了垂,下巴微点,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陪我下盘棋,你们赢了,我就免费给你们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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