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反应》罗德塞塔西亚

16、16，

　　徐周受宠若惊，林鸣则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那个小表妹——他本来是想买两根，一根给表妹，一根给徐周的，奈何阴差阳错，现在就剩了这么一根。这下亲疏分明，林鸣愧疚起来，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太近着“外人”了。

　　可是那点愧疚很快被徐周把糖葫芦接过去时带给他的那种如释重负给冲淡了。

　　林鸣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随即浑身上下都松快起来，他掀开眼皮朝徐周拎着的那袋东西望了眼，顺口问了句：“这是你在书店买的书？”

　　闻言，徐周咬糖葫芦的动作一顿，他移开嘴，糖葫芦上留下一排整整齐齐的牙印。

　　“嗯，算是吧。”想了想，又觉得这话太含糊，没把事儿说明白，便一边把袋子递给林鸣，一边补充道，“不过这不是书，是一些旧报纸和旧刊物。老板论斤卖的，很便宜。”

　　林鸣没接，只是朝里面看了眼。里面果真是一捆报纸兼一捆杂志，单凭那泛黄了的封皮和古旧的纸张材质就能看出这两样东西的确年代久远。

　　只是林鸣不明白，徐周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但林鸣什么都没问。他们沿着槐荫路往回走，路上的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脚步声，说笑声，讨价还价的声音以及擦肩而过时无意中听到的呼吸声……夏季把这些声音都放大了，然后给了这些声音着落。一切都是尘埃落定的，尽管世界喧嚣不已。

　　混在人群里，林鸣忽然觉得很安全。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除了徐周之外，周围没人认识他，要消失很容易。然而要消失的念头只在他脑海里闪了一瞬，然后就没了痕迹。他偏过头朝徐周看了眼，因为人多的缘故，徐周挨得他很近，他能看见他的下巴，鼻梁，眼睫毛，以及一张完完整整的，不被任何事物阻隔影响的，线条流畅意味美好的侧脸。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他甚至能感受到徐周手臂的温度。这种感觉就像从冰箱里拿出玻璃汽水的那一刻，薄薄的日光落在瓶壁上，然后飞速结出雾气。

　　林鸣怔了怔，随即发现自己心跳突然有些快。

　　紧张么？他紧张？有什么好紧张的？——穿过人群的时候，林鸣一直在想。

　　他们沿着街道走到公交车站，公交车还没来，两人便背靠着玻璃广告板歇了起来。

　　车站旁边有自由售货机，徐周向林鸣指了指：“喝吗？”

　　这两个字把林鸣从那三个问题中扯了出来，他有些迷惘地看了眼徐周，似乎是忘了徐周刚才说了什么。

　　“不专心啊你，”徐周边说边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眼皮一抬，冲林鸣抛了个带着点儿戏谑的眼神，“想什么呢？”

　　林鸣动了动唇，本想解释说自己没想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想什么是他自己的事，干嘛要跟徐周解释？

　　这么一想，口气便变得有些冷了。

　　“要你管。”林鸣硬邦邦地撂下这么一句，然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自顾自地走到自动售货机那儿，开始心满意足地选起了饮料来。

　　算了，少爷就这德行。徐周叹口气，决定不跟面前这位“林少爷”计较，但转念又想起方才林鸣在书店门口给他的那根糖葫芦，觉得林鸣这“示好”示得实在太虎头蛇尾，有始无终，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在心里给林鸣扣上了顶“薄情寡义”的大帽子，然后望着天幽怨起来。

　　然而他刚幽怨了个开头，胳膊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碰了一下。扭头去看，只见林鸣很不耐烦地拿着一瓶柠檬汽水朝他递了过来。

　　“喝吗？”林鸣抬眼瞄了徐周一眼，凉凉地问。

　　徐周愣了愣。虽然林鸣一脸的“爱要不要，不要滚蛋”，但不知道为什么，徐周却觉得林鸣今天有些不大对劲儿——更准确地说，是好得……不大对劲儿。

　　先是糖葫芦，然后又是汽水。

　　徐周心里浮上不好的预感，他把汽水接过来，没敢喝，只是掐着瓶盖把汽水拿在了手里。

　　林鸣给完汽水就不管徐周了，他转身走到广告牌那儿，然后拧开瓶盖，喝了几口汽水。汽水有些冰，入口的时候味觉有一瞬的失灵，但很快舌头就品出了汽水的味道。酸酸甜甜的柠檬味儿。很清爽，很美妙。

　　他闭了闭眼，树荫落在他眼皮上，很薄的一片阴影，遮着光。

　　就在这时，徐周从旁边挪了过来。

　　他凑到林鸣跟前，佯装无意地拿余光扫了林鸣一眼，然后像是怕被林鸣发现似的，又立马扭过头去看面前那条大马路了。

　　林鸣察觉到了徐周的目光，便睁开眼，朝徐周看过去。只见徐周虽然面上装得挺像回事，但他那只捏着汽水瓶的手，却已经不动声色地把汽水瓶捏出了好几处凹陷。

　　林鸣眉一挑，心说这家伙怎么了，正想问，这时公交车却从路那边驶了过来。只好收回目光，咽下嘴边的话，背着包先上了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两人挑了个后面的座位坐下，空调风在他们头顶幽幽地吹着，莫名地瘆人。

　　车一发动林鸣就有些犯困，早上起得太早，这会儿困意全上来了，他只好闭上眼，头靠着玻璃车窗，半梦半醒地打起盹来。

　　他梦见云生，也梦见之前他生活的城市，梦见丛丛树木，也梦见霓虹灯和高楼大厦。意识昏昏沉沉地纠缠在了一起，来回变着样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鸣忽然睁开眼，愣愣地朝四周看了看，像是在辨别什么，又像是在确认某样东西。然后他点点头，紧绷着的脸终于缓和了下来。徐周张了张口，正准备跟林鸣搭话，却见对方自顾自地点完头后又闭上眼，倒头睡过去了。

　　他不想打扰林鸣，只好把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徐周边想边看了眼林鸣——林鸣睡觉时呼吸很浅，平时总挂在脸上的那点不忿，不耐烦和冷漠这时候全不见了，反倒是那些总被他藏着掖着不肯表露出来的小情绪小心思像水似的缓缓从杯子里溢了出来。他会蹙眉，但不是那种烦躁的皱眉，而是那种像是在想什么心事的皱眉，带着点深沉和忧郁，像一盏雕塑。他会抿唇，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像是下定了决心要保持缄默。他的眼睫毛细且密，轻轻地盖住了他的下眼睑，在他脸上留下了两道月牙般的阴影。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刘海掩着前额，把眉毛都遮住了。

　　他的眼角会时不时地抽动一两下，仿佛在梦里感受到了某种震动。他的脸很白，脸上的表情很柔和。

　　徐周看得有些发愣，他摸着鼻子，续着方才的思路想，确实没什么好问的。

　　林鸣不傻也不笨，更不是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人。他聪明，谨慎，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能自己陷进去就能自己走出来，否则这么多年里，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再说了，人本不就是时好时坏地活着么？情绪，事故，意外，命运，这些不都是不可控的吗？他又何必纠结于某一个答案呢？或许林鸣给他糖葫芦和汽水只是因为林鸣心情好，根本不存在那些所谓的更为深层的原因，就像那天晚上他把他领回家，给他煮面。

　　所以何必去追溯动机？

　　然而徐周却叹了口气——他几乎以为林鸣要把他想起来了，但目前看来，他应该早把他忘了。

　　窗外有树影落下来，公交车里暗了一瞬，徐周忽然恍恍惚惚地想起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天他正在幼儿园跟小朋友一起玩，后来有个阿姨牵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小男孩穿着件白衬衫和蓝色牛仔裤，瘦高，头发理得很整齐。他怀里抱着只呆呆傻傻的小黑狗，那小黑狗大约刚出生不久，眼睛雾蒙蒙的。徐周一直想养动物，奈何他爸他妈不同意，只好自己抱着空碗惦记人家锅里的。大概是他惦记的念头太强烈，以致被对方察觉到了，只见那小男孩忽然抬起头，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脸上。

　　他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他抱着小狗朝徐周走了过来。

　　小男孩话很少，把狗让给徐周后，他就蹲在一旁默默地看起了徐周和狗的游戏。似乎这只狗不是他的，似乎他只不过是个旁观者。徐周过意不去，就邀请小男孩跟他一起玩。

　　小男孩摇了摇头，语气很平静地说：“不了，你们玩吧。”

　　徐周：“可这是你的狗。”

　　小男孩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徐周只好换了个话题问道：“这狗有名字吗？”

　　小男孩摇头：“没有。”

　　“那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你姓什么？”

　　“它不需要我的姓氏。”小男孩指着那条小黑狗，一本正经地说。

　　然而徐周却来了兴趣，因为小男孩说的不是“姓名”而是“姓氏”，如此文绉绉而且书面的一个词，徐周之前从没听到过。他兴冲冲地凑到小男孩跟前，搜肠刮肚地回想起大人们使用的词汇，然后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你的……你的子女，需要你的……你的姓氏。你不能抛弃它，不能……唔，遗弃它，更不能不管它。”

　　小男孩纠正他道：“它不是我的子女。”说完，小男孩揉了揉眼，似乎有些累。

　　徐周：“你可以把它当成你的子女。”

　　小男孩看了徐周一会儿，终于妥协了一步：“我可以把它当小孩，但不能把它当成我的子女。它有它自己的爸爸妈妈，它的爸爸妈妈不是我。”

　　“那它的爸爸妈妈呢？”

　　“不知道。它们不见了。”小男孩眼神黯下去。

　　“爸爸妈妈不会不见的，他们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徐周拍了一下那小男孩的肩膀，信誓旦旦地宣布道，“他们还会再回来的。”

　　不知为什么，他话音刚落，那天的日光就变盛了。

　　所有事物忽然像被高温蒸发掉了一样，变得柔软，扭曲，失真，画面突然崩裂，只记得金黄色的光照得人头晕目眩。

　　徐周回过神，下意识地看了旁边的林鸣一眼。

　　这时公交车开始播报站台点，徐周愣了两秒，然后才拿手背碰了碰林鸣的手。

　　“到站了。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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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打了疫苗，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