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反应》罗德塞塔西亚

13、13，

　　林建华的声音有些哑，话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既生硬又勉强，他在电话那边干咳两声，然后才又叫了林鸣一声。

　　林鸣心里一动，像打翻了瓶水似的，单薄的眼皮缓缓垂了下来。其实他这辈子最怕的不是他爸生气愤怒跟他吵架，也不是他爸把他撂给他小姑当甩手掌柜，而是他爸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这种进乎于哽咽的语气，就好像快燃尽的烟，一下一下地灼着林鸣的良心。

　　仿佛要在他心上烧出个洞来。

　　林鸣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便沉默下来，等他爸重新开口，或是等他爸挂断电话——好像只有这样林鸣才能下定决心甩掉心里那种愧疚感和自责感，以及那种觉得自己介入了某种错误并因此造成了更多过错的不适感——但林鸣觉得很糟糕。他觉得自己很糟糕。

　　徐周说孩子没有父母也能好好长大，但那是不亏欠父母的孩子。如果孩子一生下来就亏欠自己的父母，他要怎么做才能好好长大呢？

　　房间似乎暗了暗，有阴影从窗那边蔓延到房门这边，林鸣盯着那道摇晃不定的阴影，不自觉地捻起了手指来。

　　这时候林建华忽然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问他道：“在云生还过得习惯吗？那边的气候，咳，还有食物口味都还习惯吧？你喜欢吃……”说到这儿突然卡住了，像是中途忘了词儿，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林鸣听不过去也“看”不过去——他几乎能想象出来电话那边的他爸现在是什么窘样儿——便主动替林建华把话头补上了：“我不挑食，这儿的东西都很合胃口。”

　　林鸣大概是忘了昨天晚上他是怎么大言不惭地跟徐周说自己挑食的，“不挑食”三个字说得面部红心不跳，顺溜极了。

　　他爸便连声说“好”，然后又默住了。好半天，他才又问林鸣：“钱还够用吗？我再转给你点，你也快开学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问到最后，这话已经不再是问句了，林建华像是自己得出了结论，然后斩钉截铁地说：“等会儿我再转点钱给你。对了，你小姑她婆婆，她对你怎么样？还好吗？”

　　林鸣不知道自己该说“好”还是该说“不好”，他觉得王老太太虽然天天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但他并不厌恶她。于是他想了想，回道：“对我很好。她从不巴结我。”

　　最后一句说完，电话这边的林鸣和电话那边的林建华都愣住了。

　　但林鸣先反应了过来，他似乎是笑了，声音很轻，然而却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外卖的电话突然打了进来，林鸣正想借这个由头把他爸搪塞过去，但他刚说了两个字，就被他爸给打断了。

　　“以前我看她对你挺好的，你也挺喜欢她的，还以为……你们能处得来……”林建华的声音忽然颓丧起来，像是变老了，他顿了好久，直到林鸣手机上一直显示呼入的外卖电话都挂了，林建华才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这事是我对不起你。”

　　林鸣怔了下，登时如临大敌一般匆匆找了个理由挂断了电话，然后他对着面前的书架，不知不觉地鼻子发酸起来。

　　就在这时外卖电话又打过来了，林鸣手忙脚乱地把电话接起来：“喂……”

　　“是林先生吗？您的外卖到了，我给您搁哪儿？”

　　林鸣吸了吸鼻子，尽量语气平静地把具体地址告诉了对方：“麻烦了。”

　　外卖小哥爽利地笑了几声：“没事没事，别客气。”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林鸣估摸着外卖小哥应该很快就会到，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浴室洗了把脸，拿干毛巾擦了，然后就出了房间去门口等。

　　客厅被日光照得很亮堂，林鸣站在阴影里，看着那葳蕤而明晃晃的光，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刚才外卖小哥叫他的那声“林先生”。

　　他是“林先生”，他爸是“林先生”。他觉得自己亏欠他爸，他爸觉得他亏欠自己儿子。所以，林先生亏欠林先生？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先生怎么会亏欠林先生？又或者为什么他们明知彼此亏欠彼此，却还是选择了那种方式来表达愧疚和进行弥补？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周遭的一切变得这么混乱？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上帝和命运如此不怀好意？

　　面前的光忽然晃动起来。

　　林鸣视线跟着晃了晃。

　　这时门铃响了，林鸣转过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青年。他似乎正在给谁拨电话，见门开了，又把电话挂了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林先生吗？”外卖员看向林鸣，见林鸣点头，便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了林鸣，笑着说，“这是您的外卖，祝您用餐愉快。”

　　林鸣低着声向外卖员道谢，同时伸手去拿外卖。他十指纤细修长，皮肤很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很明显。而抓着袋子的另一只手，手掌很大，皮肤偏黑，手指粗壮有力。

　　林鸣忽然出神地想，或许他曾经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这样健康，脚踏实地，很少胡思乱想并且笑起来有一口白牙的人。

　　也许他父母真正想要的是这样的小孩？或许母亲拼了一条命也要生下来的小孩本不该是他？他错误地出生在林家，错误地剥夺了他母亲的生命，然后成为了一个错误的人。他努力学习，努力保持平静，努力相信别人的好意，甚至在一开始的时候努力迁就后妈，但他却不能成为让父母骄傲自豪而不是满腹亏欠的人。林鸣这一瞬突然明白了缘故所在——因为他一直站在错误的坐标系里，他只能找到错误的点和错误的出口，所以他永远都没法让存在于那个正确的坐标系里的人们开心。

　　林鸣合上门，转进房间里，忽然间没了胃口。

　　他把外卖放在桌上，然后静静地看着桌角发呆。事实上林鸣感觉得到饥饿，但他一点也不想进食。他脑子里逐渐呈现出这样一副画面：他被饥饿俘虏，然后慢慢变得透明，从脚到头一点一点地消失掉，就像水汽蒸发。

　　哦哦哦，直到这时林鸣才明白，尽管他的父母盼着他一鸣惊人，万人拥簇，但自己真正想成为的却原来是水滴。

　　可水滴怎么能一鸣惊人呢？

　　林鸣倒在床上，慢慢蜷缩起来。他的胃里像是被塞了重金属，沉重且生满了锈。林鸣放慢呼吸，试图阻止氧气进入他的肺，很快他就憋得面色通红，继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然后林鸣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阻止脑海里那些拧成一团的思绪，尽管它们全都在贬低他，羞辱他，但他不可避免地只能选择相信它们是对的。

　　就像一道数学题，它可以有很多很多的解法，但答案只有那么一个。就那么一个。如果无法得到那个宿命般的答案，解法再漂亮，再简洁又如何呢？

　　回击和回避都是无用的。它们只是一种拖延时间的迂回手段，避免让人遭遇那种事故一般的崩溃感。它们让你习惯，让你犹豫，让你有临时倒戈的机会，让你有的是时间背叛。可答案总会浮现。林鸣这些年里一直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都不是自己的错，他负隅顽抗这么久，有时候甚至忘了在某些时刻里执着并不是什么好的品质。

　　直到他终于避无可避地走到这里。

　　直到李建华避无可避地说出那句话。

　　林鸣肩膀发起抖来，他像是觉得冷，还专门拉来了被子蒙住自己。可那种无力感一直在上涌，像潮水，顷刻间便淹没掉了他的自尊。而他整个人开始往下坠。仿佛是溺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鸣才缓了过来。

　　他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抱着衣服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来天已经有些黑了。林鸣把外卖袋拆开，拿筷子夹了两口早放凉了的菜，然后就吃不下去了。他把袋子重新绑好，然后扔进垃圾桶，收拾了垃圾袋，换好鞋，戴了顶帽子，准备去楼下扔垃圾。

　　谁知他刚一出门，就看到了从楼梯那边绕下来的徐周。

　　林鸣垂下眼皮，本来想当看不见，没成想那货跟他一样眼尖，瞅见他后还叫了他一声：“林鸣。”

　　林鸣：“……”

　　只好默默收回已经迈了出去的左脚，顺便把帽檐压低。

　　徐周几步从台阶上下来，然后打量了林鸣一眼，正好看见了他手里提着的垃圾袋，便问：“去扔垃圾？”

　　林鸣别了别脸，似乎不想被徐周看到：“嗯，怎么，不行么？”

　　徐周移开视线，又看了眼林鸣的右脚：“没说不行，不过你脚还没好吧？”

　　林鸣冷哼了一声：“嗯，怎么，碍着你了？”

　　徐周：“……”

　　“你怎么了？”徐周笑着问，“今天怎么跟个火药似的，一点就着？”

　　这话本是说来开玩笑的，但不知怎么的，林鸣听了却眉毛一皱，久久地沉默了起来。

　　徐周心里打了个“突”，想说些什么，但又怕说错了话。

　　隔了好一会儿，林鸣忽然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了徐周一眼。

　　不知是不是角度的缘故，林鸣的眼神竟无端把徐周刺了下，徐周提着食盒的手骤然紧了紧，他薄唇动了动，正要开口，话却被林鸣打断了。

　　“今天还有大骨汤吗？”林鸣的声音和神色仍是冷冷的，让人想到冬天的竹子和松柏。他顿了两秒，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跟着又补了句，“我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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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里的林鸣在思考人生，不过大家放心，他会走出来的。时间，生活，命运和徐周，都会帮林鸣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