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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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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第三次振动的时候，林鸣索性关了机，然后抖了抖鞋里的沙粒，穿好，站起身，沿着海岸往回走。
这是一座临海城市，名字由来已久，据说是当地百姓为纪念一位曾在此处任地方官的人，特以该地方官的名字——“云生”——命名了这里，那个地方官对此多有感慨，临死前还特意嘱咐了自己儿子，让他把自己就埋于此处，不必还乡安葬。后来这个地方官的坟墓被历朝历代县令长官修缮打理，非但留到了21世纪的现在，而且还成了坊间美谈、当地景点。外来人要在这儿落脚，都得让当地人带着，亲自去拜一拜。
不过林鸣没这个闲情逸致，他心思一半放在跟屋里那老太太斗智斗勇上，一半放在犹豫自己是该走还是该就这么留下上了。
走不是什么难事，他爸和他那个准后妈总不会不要他进家门。留下却不简单——带他到这儿的姑姑和姑父这些日子正在几千公里外的城市办离职手续，一时走不开，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而他现在落脚的“家”里，除了有个刚学会讲故事的四岁小姑娘之外，还有个整天像防贼一样防着他的老太太。
老太太姓王，名秀娟，很多年前也是小区一枝花，可惜中年时没了丈夫，一个人拉扯儿子——也就是林鸣的姑父——凡事都得精打细算。日子久了，自然就变得护短、护食，而且还斤斤计较，生怕别人占了自己便宜结果自己还不能占回去。可想而知，家里忽然多了林鸣这么个大活人，王老太太有多糟心。
“哎呀我就说让小贝别把那孩子带到我们家，她偏偏心软，怕她侄子在后妈跟前受气，非要带回来让我帮着照看……”王老太太每天傍晚出去遛弯都要凑上她那群老姐妹一起，叽里咕噜地咬舌头，“哎呦，你们不晓得，别看那孩子才十六七，个儿可比我儿子都高，每次跟他说话我还得抬头，你们不晓得啊，我这颈椎不好，整天这么抬啊抬啊的，早晚要熬出更坏的毛病来……跟我儿子说？别提了，我儿子就听他媳妇儿小贝的，我劝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堵回来了……我就说嘛，那孩子跟我又不亲，养也养不熟，到最后还不是要回他爸那儿……你说他妈啊？唉，他妈呀，听说是身体不好，当年……”说着话音突然一顿，视线落在几米开外，提着袋垃圾的林鸣身上。
几个老太太一齐转过头朝林鸣看过去，脸上有好奇，有心虚，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还有些许惋惜。
林鸣不知道究竟是那些情绪中的哪一种刺痛了他，只记得自己越过几个脑袋瞥了眼居中的王老太太，然后加快脚步迅速走出了小区。
余下的话语被他匆匆甩在身后，但林鸣猜得出她们会说些什么。
那些无法当着他面说的话，会因为他的缺席，或者是假装缺席而加倍反噬，变得冷漠而事不关己。
自尊在流言蜚语跟前没有用。
林鸣很小就明白。
两天前，王家一个远方亲戚嫁女儿，王老太太爱凑热闹，一大早就带着自己孙女出远门去了。林鸣习惯戴耳塞睡觉，在房间没听见动静，起床收拾完，见屋里没人，也多没想，揣上手机就出门去买早点了。
填饱肚子，又在外面磨蹭了一阵，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然后才打道回府。谁知那天直到晚上王老太太和小表妹也没回来，林鸣有些慌，连忙给小姑打了电话说明情况。
电话那边的小姑不知是被吓到还是怎么的，听完愣了好几秒才开口：“小鸣啊，那个，你先别着急，事情是这样的……”
一分钟后，林鸣挂断电话，耳膜上“嗡嗡”的，像没了信号的电视机，好久才缓过来。
带着盐味的海风吹过来，咸咸的，林鸣抬手拨开半掩住眼睛的头发，随便挑了条路走。
他还不想回家，虽然他也不知道现在那个落脚的地方，到底能不能算作他的家。
有时林鸣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多余的。他爸是生意人，走南闯北，居无定所，单打独斗最好，带着个孩子干什么都不方便，所以林鸣打小就被他爸扔给保姆，半年也见不着他爸一面。后来林鸣也长大了，他爸生意也稳定了，父子俩好不容易能待在一座屋子里培养培养亲子感情，结果后妈又出现了。林鸣起初倒也不是没想过跟那位后妈好好相处，但后妈表面热情背后却冷箭放得“飕飕”，林鸣按捺自己忍了段时间，最后实在忍无可忍，要跟他爸摊牌，结果他还没找到机会，后妈已经先发制人，在林鸣他爸跟前使了出苦肉计，说什么她知道后妈不好当，要不是因为实在喜欢林鸣他爸，绝对不来碰这个钉子。
三言两语下来，林鸣他爸被灌晕了头，当即上楼去找自己儿子“谈心”。然而儿子林鸣却并不怎么友好，整个过程冷脸以对，末了还想直接把他爸轰出房间。他爸来了气，指着林鸣鼻子大骂，林鸣冷着脸看着他，懒得还嘴，由着他骂。
那段日子林家鸡飞狗跳，林鸣他爸不是跟林鸣后妈吵，就是跟林鸣吵，最后没有办法，索性借口“谈生意”跑到了外地，大半个月都没着家。林鸣倒无所谓，反正也习惯了，然而他后妈没林鸣这么好的耐性，林鸣他爸刚走半个月，她就打电话把对方叫了回来。
理由简单。她怀孕了。
“林建华你要再不回来，就等着给我肚子里的小孩收尸吧。”临挂电话时，后妈咬牙切齿并信誓旦旦地对林鸣他爸撂下这么一句。
林鸣他爸当天夜里几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一赶回来就是吵架，不过这次不是他跟人家吵，而是林鸣后妈冷着脸跟他吵。
架一直吵到后半夜，最后林鸣他爸也急了，手在桌上猛地一拍，向林鸣后妈大吼：“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
后妈倒是不徐不疾，冷着脸往楼上瞥了眼，冷笑着说：“屋子就这么大，有我没他。”
林鸣他爸当然不可能为了个女人就把自己亲生儿子赶走，但无奈对方以“打胎”要挟，在家里作天作地，就差亲自动手把房顶给掀了。
最后还是林鸣小姑看不过去，提出了个折中的办法：“我看要不这么着吧，让小鸣跟着我回云生，我照顾他。”
林鸣他爸一开始没同意：“我还没死，不用你帮我养儿子。”
“小鸣开学就上高二了，家里闹成这样，你想让他怎么学？”林鸣小姑也有些来气，“嫂子要还活着，她……”说到这儿她却忽地顿住，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戴着耳机在玩手机的林鸣。
林鸣没反应，像是没听见。
于是静默了片刻，林鸣他爸终于松了口：“学籍我会找人帮他转回去，生活费我也会定期转到他卡上……”
林鸣听了几耳朵，然后打开音乐软件点了播放键，他爸和他姑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乐声里，变得无限遥远。
他就这么被他爸打发走了。再一次。
但早该习惯的，不是吗？
林鸣抬起头，看着海那边即将消失的落日，金黄色的余晖还在，但夜色已经缓慢爬了上来。
他依旧没有扭头往回走的打算，于是歇了两步，又拾起步子继续走。
路是石子路，像是多年前修建的，路面高低不平，像带着风尘。路旁渐渐有野草冒出来，密密匝匝的，被风徐徐吹着，拥成一堆。路灯似乎是坏了，始终不亮，影子却被拖得很长，一直蔓延到前面的墙上。
林鸣抬眼一看，只见不远处矗立着座建筑物，不高，很旧，白墙上印着几个灰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像是座学校。
林鸣走近去看，只见那几个灰字下面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像是拿小刀划出来的，有的深有的浅。
“云生……幼儿园。”林鸣皱了皱眉，似乎觉得熟悉，但记忆这东西常常爱跟人玩把戏，林鸣想了几秒没想出个所以然，于是干脆利落地放弃了。
这时天慢慢黑了下去，林鸣抬头，盘算了两秒，然后后撤几步，突然跑起来，就在快撞上墙的前一瞬，他脚下垫了垫，随即轻巧跃起，两手在墙顶借了个力，然后翻了过去。
这座“云生幼儿园”也不知荒废了多久，院子里长了许多荒草野花，跷跷板和滑梯都脏兮兮的，沾满了土污。教室和食堂都还在，只不过都上了锁，进不去。林鸣绕着院子胡乱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了那个跷跷板旁边。
跷跷板是铁制的，上面生了锈，斑斑驳驳的，林鸣摸了摸，铁锈忽地簌簌落下几片，掉在野草地上。
林鸣停顿片刻，突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他其实来过这里。
具体的记不清了，只模模糊糊留着个印象，好像在跟谁说话。紧接着画面一变，自己好像被大人推走了。
林鸣仰起头，看着夜色如水一般漫上天，心脏突地像被什么扼住了似的，有一瞬的呼吸不畅。他迅速掏出手机，开机，打开手电筒，照着路找起了门。
未接电话有七八个，短信和微信也有好多条，但林鸣一个也不想看。找到门，他用力推了几下，结果没推开。大概是从外面锁上了。
林鸣又掉转过头，就近走到一道白墙边，打算翻墙出去。
这面墙比之前那面墙略高些，林鸣上下打量了几下，估计自己没法像之前那样直接翻过去。只好采取死办法，先攀上去，再从那边跳下去。
说干就干，林鸣把手机塞进兜里，拉上拉链，然后踩上旁边那块石头，伸长手够到墙顶，再一使劲，翻了上去。他个儿高腿长，往下跳不是问题，然而他刚转过身，背后忽然有道光照了过来。
他扭过头朝光源处看过去，只见路对面站着个人，高高瘦瘦，右手上拿着个开了手电筒的手机，左腿边蹲着个黑毛大狗。
林鸣一愣。就在这时，那只黑毛大狗忽然“汪”地叫了一声。林鸣手一滑，整个人失重似的猛地掉了下去，落地时本能勉强站住，哪知右脚踝正好磕在旁边一块石头上，不仅登地扭了右脚，而且还没站稳，一把栽了下去。
黑毛大狗似乎也被吓到了，“汪汪”叫了两声。
林鸣听得心烦，正要挣着力气站起来，这时那只黑毛大狗忽然蹿到他跟前，看了看他，然后很亲近地往他身上蹭了蹭。
林鸣倒没想到这只狗这么自来熟，想推开对方，动作却又顿住了。
只好掉转炮火，准备去骂这只黑毛大狗的主人。
哪知话尚未出口，狗主人却先朝他伸出了只手。
“喂，能自己起来么？”
林鸣抬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