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与鼠尾草（盖茨比）》客年

3、少年

　　他们的房子比我料想的还要豪华，一座鲜明悦目，红白二色的乔治王殖民时代式的大厦，正面有一溜法国式的落地长窗，在夕照中金光闪闪，迎着午后的暖风敞开，面朝海湾。
　　绿油油的常春藤，沿着墙往上爬，草坪从海滩起步。刚到门前我就听到了马球的噪杂声，汤姆像是包下了这整片海岸。我差点被一匹快速奔跑的骏马冲到，借助于奔跑的势头跑到前门上站稳。
　　“嘿!莎士比亚。”
　　又粗又大的男高音，说起话来还带着一种长辈教训人的口吻，增添了性情暴戾的味道。我们俩曾同属于一个学生会，然而关系并不密切。汤姆身边总是围满了上层人物，喜欢他的人太多，对他恨之入骨的也不少。
　　我转过身去，汤姆坐在他的骏马上，两只傲慢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我，一如那年他在校园中用马球砸在我头上时那般盛气凌人。
　　“嘿，小子，给我把球拿来。”
　　那时我十五岁，瘦弱苍白，很少走出我的小公寓。学院楼、食堂、教堂，我一直过着三天一线的生活，比那总迟到三分钟大笨钟还要规律。那是春天第一缕风吹来的日子，刚下过雨的草地有种奇异的香气，我伸出手时就触碰到了阳光。
　　于是我爬到了树干上，捧着刚才图书馆角落里搜刮到的一本占卜书。下星期就要考试了，所以除了与学习不相关的任何事我都想干。我当时很年轻，对科学要死的痴迷，而此后的日子里却越来越多的明白人生没有什么固定配比。拖他的福，那本书我到死也没有看完。
　　那个砸过来马球脏兮兮的，边缘有些开缝的，看得出饱受主人凌虐。我知道那些穿着雪亮皮靴的家伙喜欢恶作剧，但没料到有人敢这么肆意妄为。事情发生时我只来得及护住身旁的鸟巢，所以我被不偏不倚的砸到，像个熟透的苹果般掉下树枝。
　　“他要死了！”
　　一句比女人还尖细的叫声沸腾了人群，那些跟屁虫们吵吵嚷嚷。我转动肩膀，刚触碰到马球旁的草苗就觉得视线一片模糊。几滴血掉在刚翻到的书页上，我用手指一抿，那鲜艳的红色就染红了指尖。
　　身体健壮，头发稻草色的小子有些呆楞。骑装下那个力大无比的，带些残忍的身躯绷得紧紧的。汤姆嘴边略带狠相，对着那群小喽啰大吼一声：“都给我闭嘴！”
　　人群四散离去，有的人跑到教学塔告密。我感觉胸腔像被最紧的紧身衣拘住了，喘息间有些微末的血腥。
　　汤姆下了马飞奔过来，跪在我身边手足无措。“带我去校医室。”我只得指挥他。
　　于是他像扛包袱一样准备把我扛起来，我看到一大块肌肉在他薄薄的上衣下面移动，掩藏不住那个身躯的巨大的体力。
　　我不想回忆那时的感受，也没什么好回忆的，我当时快要被颠晕过去。我第一次见识了那些被小姑娘所称许的男子汉气概，被送到校医院时我吐的七荤八素。
　　“看看他，快点，他快死了。”
　　一进医院他就把我扔在靠近门的床上，然后抓着路过的所有医生大吼大叫，就像把他的马球队都带到了医院。
　　“好了，安静些，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一个被强制推转过身来的医生，客客气气但是不容分说，\"推到里面去吧。\"
　　后来的一个半月我都在床上度过，按医生的话说我原本只有些擦伤，但二次伤害颇为严重。汤姆总是在下午四点半过来，一天中我感到最困倦的时刻。所以我几乎从未见过他，只是醒来后，床头柜上会多出一盘洗好的樱桃。
　　“谁给我的？”
　　“不清楚。”罗斯伸出背后的那只手，一朵深色的、浓郁的玫瑰花凑到我的鼻前。
　　“你没必要这样，”我哭笑不得，“我不是怕疼的小姑娘。”
　　“碰巧路过，我只是习惯顺手牵羊。”罗斯抓住我完好的那只胳臂，把我转过身来。似乎是在他一挥手之间，变出了塔楼前占半英亩地的凹型花园，以及那座精美的意大利式喷泉。
　　“你真是一个小贼。”我小声说，感受到了罗斯的沉默，我转头一笑，“开玩笑的。”
　　“我懂，”虽然这么说，罗斯手下一点不犹豫地揉碎我的面包，拉开格子窗，撒向窗外，引来无数鸽子啄食。
　　“嘿，那是我的晚餐。”
　　真小心眼。
　　我每晚都会抵在墙上坐着，从窗台望出去。校园万籁俱寂，从旷野里吹来的燃燃微风，头顶星空闪耀。我低下头，如钻石般的蓝眸闪着星星般细碎的光。我向他挥手致意，他立刻低下头匆匆走过。我想，他大概急着去参加脱衣舞娘的派对。
　　我祈求老师不要告诉我的父母，他们答应了，然后转头就给我父亲发了电报。我不太清楚此事怎样解决掉了，反正不久以后战争爆发，我离开学校去参军。
　　从此我们再无交集。
　　汤姆跑过来，气喘吁吁。他快要三十岁，身体壮的像一头牛。下马奔来时我觉得犹如情景再现。他样子变了不少，但那特有的粗野、蛮横的怅惘神气倒是没变。我来不及躲闪，被他冲到墙边。
　　“噢！”我捂住肚子。
　　“你还好吗？”他紧张起来，“要不要看医生？你的肋骨……”
　　\"我说，你可别认为我是糖做的娃娃。\"我直前腰，向他伸出手，时新的美国礼仪。汤姆愣了下，握住我的手，然后拥抱了我。我被他压的咳嗽，我记得以前在学校见面时我们都擦肩而观，装作互不相识，大概是美国解放了他热情的天性。
　　我们在阳光和煦的阳台上谈了几分钟，他兴奋异常，一边带着我观赏景致，一边挥舞双手：\"看，我这地方还很不错，是吧。\"
　　“让我想起了家。”
　　两头都是晶莹透亮的落地长窗，轻巧地嵌在这座房子当中，把这装扮的像座水晶城堡。我环顾四周的时候不由得看了一眼镜中的倒影，在主人旁边，我显得瘦弱，像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