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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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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井是为有备无患,要在人力允许的条件下尽可能往大往深了挖。全村搞不好都得指着这口井,没啥事的人家都派了劳力过来,一大早便陆续有人过来等着,聚集的人群浩浩荡荡,安静的农家小院顿时热闹起来。二婶和邻近几家的女人们也忙活起来,为这几十号人的早午晚三餐做准备。住在这几家的游客则被安排去其他人家吃饭。
章停和冯山吃过早饭,换上二叔给找的旧衣服。章停整理脱下来的衣服,胸前口袋里的凤凰花掉了出来。经过一夜,这花不但没蔫,连花形都像是才摘下来的,章停看得稀奇,在花蕊上掸了点水,把花放进旧衣服宽大的衣兜里,跟冯山抄着锹镐去了后院。
章壁正等着他们,仨人蹲在角落里,看着一群老爷们吵架似的张罗着怎么施工,好不容易才有了统一决定。进村的路不好走,大型打井机械开不进来,小型设备打得浅不顶用,电力也未见得跟得上,所以只能靠人工。几十号人分成两拨,每个小时轮换着休息。
章停三人啥也不会,主动分去了第二拨,先瞅瞅人家是怎么干的。
井下不需要太多人,更多人在地面上搬运挖出来的泥土以及往院子里搬烧好的砖石留着最后砌井。他们仨年轻力壮,主动承担起搬运重任,倒也干得像模像样。
转过天来,井已有二十米深却还是没见水,大伙嘀咕着是不是得换个位置重新打,不过村里有些二十米深的井已经枯了,说不定是水位降下去了呢,于是众人卯足劲继续往深了挖,就是热情比前一天低迷不少。
井越深,下去的人轮换越快,说不上是心理作用还是地下憋闷,上点岁数的人挖几铲子就得上来换气,体力差点的得靠人拽才出得来,最后连年轻人都不愿意下去了。
章壁到底是年轻,看这些熟悉的叔叔伯伯哥哥推诿着不愿下井顿时来了脾气,吵着嚷着要下去。
章停瞅瞅井下,深度得有三十米,又不通风,待久了都会不舒服,何况还要挖土干体力活呢。
他拦住章壁,自己攀着绳子和打在井壁上的土坑爬下去,冯山想跟着,可他得看住章壁,小孩子不适合干重体力活,再说这么大点的孩子正是用脑的岁数,万一在下面憋出个好歹就不好了。
“受不了了叫一声,哥拉你上来。”
趁章停才下去,冯山把浑身别扭的章壁拖回家,让二叔管着,他灌了两大碗水,又去了趟厕所,急匆匆返回后院。
章停一个人在下面卖力挖土,几铲子下去脑门上的汗就淌下来了。不同于地面上的燥热,地下是种难以忍受的闷湿,狭小阴暗的空间加重了窒息感,每一铲落下去都得用尽全力才挖得动,可力气用狠了出汗就会更多,呼吸也更粗重,下面就更闷更热更待不住,人也容易脱水。
章停抹了把头上淌不停的汗,仰头张望上面,离地几十米,手臂没力气的人都爬不上去,能坚持还是多坚持一下吧,免得把体力消耗在爬上爬下。
见章停一个城里来的外地人都这么卖力,村里的年轻人坐不住了,有两个主动下去替换章停,挖井的速度总算又快了起来。
冯山跑前跑后给章停拿水拿吃的拿毛巾,还说要跟章停下去挖。
章停没力气说话,只摆了摆手,井越深就越闷,多一个人多一个喘气的反而难受,别看冯山看起来壮壮的,又特爱到处玩,实际也就是个体测一千米勉强及格的身子骨,光是爬上爬下就够要他命了。
天色渐晚,上年纪的人走了,挖井如龟速,他们在这也没什么可干的。剩下几个年轻人轮换着挖了一个多小时,又该章停下井了。
章停顺着绳子往下爬,心里习惯性计算着自己的下降高度,十米,二十米,三十米,四十米,还没到底?
那几个小年轻居然挖到这么深?
他听上年纪那些人说挖到四十米还是没水的话就把这口井填回去,换个位置重新挖。他上次上去时差不多有三十五米深,底下的泥土干巴巴的,不见一点水,挖起来格外费劲。不过太阳落山后,山里的凉气逐渐下沉,井底没那么闷热,反倒有了几分凉意,干起活也轻快不少。
双脚总算落地,章停仰起头,突然阴天了吗,怎么看不到星星?
总不会是井打歪了吧。
他苦中作乐似的笑笑,闷头继续刨坑,虽然他认为此时差不多有五十米的深度已然没有必要再挖,但下都下来了,还是挖挖看吧。
夜幕已深,上面有人叫他上去收工,章停看看表,晚十点,是得停停了。他把锹镐贴墙放好,攀住绳子准备往上爬,上面没走的几个人拽着绳子拉他上来。
章停一只脚跨在井壁新打的土坑里,刚要发力,一阵来自地底的剧烈震颤突袭而来,晃得他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撞到后面的土壁上,隆隆之声非但未止,反而越来越响,犹如地龙破土升天。
早睡的人们被摇醒,纷纷跑出屋子,一个个惶惶难安。
地震了?
他们这几百年都没有过地震的记录,怎么会突然地震?
不是地震的话又是什么?
村尾的几个年轻人谁都顾不上拉绳子,全都聚集到空旷的平地上以防意外,只有冯山守着井口,差点被晃得掉下去。他趴在地上大叫章停的名字,下面静悄悄毫无回应,冯山的心凉了半截,顶着震动爬过去。
“井塌了,停子被埋下边了!”
冯山喊叉音的这句话在心惊肉跳的颤动结束之后掀起了轩然大波,被老婆孩子搀到院里的章诚跑得飞快,根本顾不上腿疼。
章壁也要去后院,被他妈拽住。
“去叫人来帮忙,多带铁锹。”
章壁慌了神,胡乱点头还往后院跑,被他妈掐了一把才转身往外去。
章诚赶到的时候,后院的几个人已经在挖了,冯山两眼通红,握铁锹的手颤得厉害却仍决绝地一锹一锹铲土。章诚颤巍巍问了好几声也没人回应他,他丢魂似的原地转磨磨,没瞧见工具,他就跪地上用手刨,两下子指尖便见了血。
追上来的二婶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把这个比自己高一头的汉子拉开,大声吼他让他别捣乱。
闻讯赶来的村民提着家伙跑过来,被封死的井口顿时挤满了人,你一下我一下乱铲。
终于有个冷静的老头扯着嗓门大喊:“人埋哪了?”
拉绳子的年轻人哽咽着回:“井底,最底下。”
众人的心凉了半截。
有人问:“井挖多深了?”
震前一直守着井边的冯山沉默着开口:“五十二米。”
他没能下井,只好百无聊赖给章停放绳子,每一米都做个记号,因此他是最清楚井打了多深的人。
“啥?”
“五十多米都没挖出水还挖什么呀。”
“就是,埋那么深,这会儿肯定不行了。”
“那俊娃娃惨哟。”
半跪在地上的章诚疯了似的冲上来,推开碎碎叨叨的同村,抢来铁锹,一脚狠狠踩在锹边,撬起好大一坨泥土。
“救人的闭嘴快挖,咒我侄儿的都给我滚!”
二婶也板起脸,轰着那些来看热闹不干活的人走远点。
向来好脾气的两口子发了火,在场这些人哪还敢乱说,大多数人这时才知道被埋的是章诚的侄子,挖土的动作更快了。
井道上半截有老手做过固定,只盖了一层浮土,很容易就能挖开,下面十几米不知是太深的缘故还是章停几个年轻人没做好固定,塌了之后埋得很瓷实,而且几十米下空间有限,至多只能容下三个人挖,两个装泥土的大竹篮交替上升下降。
章诚执拗地占了一个名额,最后是被人用绳子系在腰上硬拉上来的,这个精神头很足的中年人像是瞬间步入暮年,上来之后就没站起来过,眼泪吧嗒吧嗒,划过他被泥土糊满的面颊。
二婶心疼地抱住他,没劝一个字。
章壁先前泣不成声,被他妈骂了之后硬憋着眼泪,好像他不哭,他哥就能平安回来。
气氛愈加压抑,离章停被埋已过去两小时,即便下面有空隙也很难维持一个成年人两个小时的氧气量。所有人都知道泥土之下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他们不必急着去挖,但没人说这种话,连白天不乐意下深井的老人也都主动跟下来,把下面这十几米做好固定以免二度坍塌。
冯山是唯一一个从头挖到底的人,嘴唇被他咬出了血,两只细皮嫩肉的手磨出了水泡,后来水泡也全磨破了,淡黄的粘液混着血、汗和全面失控的泪水滴滴哒哒落在泥土上。没人理解他内心的焦灼与痛苦,如果他没带章停来许愿村,如果他早一分钟拉章停上来,如果他能轮换着帮章停挖一点,如果他没得肠胃炎,如果他没耽误章停的一整年……
视线里只剩章停那张永远挂着温和笑容的脸,冯山把全部生命力都倾注在铁锹上,不知疲倦疯狂挖。
一起挖的人制止他。
“深度差不多了,慢着点,别铲他身上。”
即使那个人已经不知道疼,他们还是得尽量小心,这是对死者最起码的尊重。
冯山丢开铁锹,用手这刨那刨,还真被他刨出来一块破旧的衣角。冯山死灰的眼睛顷刻复燃,其他人也都来了劲头,帮着将埋在土里的人挖出来。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且大喜过望的是,章停竟然还有呼吸,胸膛那微乎其微的起伏骗不得人。
冯山跪在昏迷的章停身旁又哭又笑,像是傻了。
有人好奇地朝章停躺过的坑底张望:“这底下侧面有个大洞,看起来挺深,怪不得能挺过来呢。”
“哎,那是不是有一根手指头?”
“这孩子也没少啊。”
“还有个人?”
“还有个人!”
“快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