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35、许铭

　　带他们来到平海镇如今还开着的客栈，算作招待的，是个年轻散修，修为只堪堪算是过得去，而等他们近距离地有了接触之后，令夷几人也很快发现，这人身上带伤。
　　是并不表露在外的内伤。
　　也是因为有不轻的伤在身上，灵力运转并不顺畅，这个年轻的修士先前试图御剑去救人的举动才会因为力不从心，显得笨拙而又迟缓。
　　这人虽不像是维清和周潋这样身在仙门，却也不是令夷这样的散修，而出身乾州的一个小修仙世家，许家。
　　他本人，叫许铭。
　　说是世家，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名气，子孙也并不算昌盛，几代过去没有什么厉害的人物扬名，不说维清周潋他们，连比起这两人来算是常在九州行走的令夷都没有听过许家的名号。
　　许铭脾气很不错，对许家的出身也只随口一说，见无人知道便罢了，之后也没有再提起，倒是在知道维清和周潋的身份之后很是惊叹。令夷报的仍是自己散修的名号，没有提自己如今已是乾华派的客卿之事，至于葳蕤……许铭的修为着实不够看，只堪堪跟葳蕤持平，一时没有看破葳蕤妖族的身份，加上葳蕤叫令夷“姐姐”，便真以为葳蕤同样是个散修。
　　而在对两个散修跟两个大仙门的杰出弟子结伴这件事，还没来得及表示惊奇之前，许铭倒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倒并不是先前海岸边上的事。当时不管是那个老太太还是那活下来的小男孩，虽然情绪有些激动，但真算起来也不能算是无礼，而其他镇上的居民不敢靠近他们这些修仙者，也并不算是稀罕事，所以这件事情上，许铭并没有觉得太过严重，即便是维清和周潋两，极有可能跟其他四大仙门弟子一样颇有些“心高气傲”的人，也许会微有不快但到底不至于发怒。
　　可许铭带他们一行人来客栈的路上遇到的，就不一样了。
　　那是个比先前海岸边上那对小男孩的祖母还要年长上一些的老人，头发已经全白了，又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不算脏但也并不算整洁，拄着一根拐杖，整个人都有些疯疯癫癫的。
　　在瞧见他们几个人之后，原本神情之中还有些呆愣木然的老人，脸色一下子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提着拐杖就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跑到近前之处还十分用力地把拐杖朝他们丢了过来。
　　自然，不管是令夷一行人还是才认识的许铭，都是修仙者，不会轻易被一个普通人的老头子的拐杖真的砸到，但惊却是惊了一下的。
　　那老人疯魔了一样，丢了拐杖过去还不够，整个人都趴在了令夷及时撑前一瞬才挡了拐杖的灵力屏障之上，什么都不顾地往里面挣扎，瞪大了眼睛，眼底全是血丝，狠狠地等着屏障之内的几人：
　　“都是你们！是你们……是你们把怪物弄出来的……是你们弄出了怪物！人祸啊！人活啊！不是天灾！是人祸！都是你们！你们都是罪人！都是罪人！天在看着呢！老天爷在看着呢！”
　　奇怪的老人尖锐的朝着他并不能靠近的几人喊叫着，却来来回回都是这么几句。
　　说他们带来了怪物，说他们是罪人，说他们会被上天惩罚。
　　许铭怔愣了一下之后很快回神，只差几步路就要到了的客栈的老板也赶忙出来，还有附近一些才从海岸边上散了走回来的镇中居民，又是惊又是怕地一齐上前将还疯癫挣扎不肯住口的老人拉走，而剩下平海镇的老镇长和客栈的老板一起冲着几人点头哈腰有些惊恐地连连道歉。
　　但却没有谁主动提出要把喊叫的老人交给令夷一行人“处理”，反倒是极为默契地迅速将人拉走。
　　这倒是反而让令夷高看了一眼。
　　许铭已在平海镇住了有些日子，他脾气好没有架子，与许多镇上居民比如老镇长和客栈老板都很相熟，当即也一起凑上来相劝解释，让他庆幸的是，那时候四人中年岁看着最小的那个小姑娘虽有点儿被吓着了，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真的发怒怪罪的意思。
　　只是那时候是那时候，那时候的许铭还不知道维清和周潋的身份，等知道两人是出身四大仙门的时候……难免又升起了一些后怕的情绪，一边小心地注意着几人的表情，一边轻声继续深入解释。
　　毕竟先前在客栈外面，只是说那老人“疯了”，时常“胡言乱语”而已。
　　“方才那老人家，镇上人称胡伯，年轻的时候是海上辨别方向和天气变化的一把好手，入海的航船总爱请他。年纪上来了之后就不做那些辛苦事儿，将一身本事都传给他唯一的儿子了。镇上人都说，胡伯的儿子青出于蓝，本事比胡伯还大些，胡伯自己也很是为此自豪，早些年常在镇上与人闲聊的时候炫耀自己儿子。只是……”
　　许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抬头又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四人的反应。
　　出身乾华的维清端坐在那里微微低垂着眼一语不发，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神色变化，出身凌岳的周潋微微蹙眉，倒是显得听得挺认真。另外两个散修，令夷和葳蕤两人，令夷神色有些淡，也看不出太多东西，倒是葳蕤……很容易看懂。
　　“……小半年前，有一些修仙之人结伴来到平海镇，说要租航船出海，胡伯的儿子就在出海的船员之中。听说……那次出海，遇上了‘怪物’，航船上许多人……都丧了命，连尸首都没能回得来。胡伯的儿子……就在其中。”
　　小半年前的航船出事，遇到“怪物”，伤亡惨重。
　　令夷四人，包括当时并不在场的周潋都很快反应了过来。
　　许铭说的，就是维清和令夷对战沾染魔气妖兽，蠃鱼和冉遗鱼的那一次。
　　“消息传回来之后，胡伯就……疯了。大概是因为那次出海是修仙之人主动提出来的，所以胡伯有些……迁怒。当然！”小心地说完前面的话之后，许铭觑着四人的反应，见周潋皱起眉头，维清也似乎眼光一动，心里摸不清这两人的想法连忙接着补充：“这件事毕竟算是意外，听说那些修仙者虽比常人更有本事，但却大约因为周身灵力充盈更被那……我猜着是妖兽的‘怪物’所重，也有不少死伤。要说起来并不能说是谁的责任，平海镇的大家心中也都是明白的。只是胡伯……胡伯骤然失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情绪过激之后人也变得疯癫，连神智都不清了，这些个是非多措，他分辨不得。还望几位道友……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周潋叹了口气，摇摇头。
　　葳蕤虽先前还被那个突然冲上来显得“凶神恶煞”恨不得生吞了他们一样的胡伯吓到，但这会儿听了许铭的话，也有些难过。
　　而令夷……
　　令夷看了一眼仍旧微微低垂着眼的维清，敏锐地察觉到他微微有些收紧的手掌。
　　“那……”令夷沉默了一下开口问道：“先前岸边的那个老人家和……”
　　许铭听令夷问到这件事，又是沉沉地一叹：“刘婆婆的儿子和儿媳在平海镇人中，水性那是一等一的好，当时也在那艘海船上干活……也都没能回得来。两个孩子觉得他们爹娘水性好得惊人，再加上往海里去还有些不大的小岛能算是落脚，坚持觉得自己爹娘有能耐游过去捡回一条命，说什么都要去找，之前已闹过几次了，只是海上才出了‘怪物’根本没有船敢出海。他们被刘婆婆严实看着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死心，趁着刘婆婆一时不注意偷偷想要自己划船去找爹娘……谁知……”
　　许铭说到这儿，也算是足够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叹着气摇了摇头。
　　一时沉默下来。
　　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周潋先前就打听过，那次出海仙门之中都有弟子折损，也知道一同出海的普通人也必定殒命了不少，但先前的所知，更像是一个带着冰冷数字的故事。
　　直到现在，正面直视了那些染着血泪的人的模样，才算是切实感受到了……
　　许铭看到对面的几人都有些触动，心知这几人应该不会再对平海镇的人有什么怪罪之意，心中也着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放下这个心思之后，许铭忍不住感叹道：“海中妖兽很少伤人的，听说那日航船甚至不算是到了深海，那条航线又是平海镇上的人世代走惯了，摸索出来甚是安全的，本不该有什么凶悍妖兽出没的……也不知最近这是怎么了，妖兽怎得都不正常起来……”
　　令夷眉心一动，看向许铭：“妖兽‘都’不正常？”
　　许铭微微一怔，回答道：“其实我也是两个多月前才来平海镇的……算是逃来暂时养伤，听说了平海镇这边出了不寻常的事儿，虽然有些自不量力，但也有些好奇，这才……”
　　“两月前……你被不寻常的妖兽伤过？”
　　“呃……是。”许铭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的模样：“说来有些丢人，我觉得自己没有认错，遇到的就是低阶的剑虎，我修为虽然不高但对付这种不入流的妖兽本该绰绰有余的，可……可那剑虎不大正常，厉害得很，打起来根本不要命，还有些……身冒黑气……”
　　令夷四人微微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
　　妖兽。
　　沾染黑色的浑噩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