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219、百年

　　令夷知道她浑噩昏沉的那段时间也许并不短暂，反而很漫长。
　　但是没有想到，距离她最后印象的献祭，已经过了近百年。
　　那时候发生的事，已经开始渐渐得被人淡忘。
　　本就是“被逼无奈”投入魔殿，又有心匡扶正道与仙门的反叛势力一起揭露真相的各个世家，魔殿在魔尊“走火入魔”身死之后，自然果断而又干脆地脱离了魔殿。只余其三的仙门宁玥的日子并不顺利，但在崇阳和凌岳两边都在慢慢放权配合的情况下，她到底还是成了在这次事端之中合成派的新仙门的实际掌权者。
　　新仙门定名清正。
　　在整个九州知道了四大仙门曾经做过什么的人眼里，这个名字听起来十分讽刺，但对仙门经此一事还剩下的门人弟子而言，也算是他们铭记过去的痕迹，和对未来发下的宏愿。
　　世家之中知道妖族曾参与的几人闭口不言，而更多的人对瑶妆等人没有丝毫了解。
　　魔尊身死后魔殿一夜之间崩塌，曾经显得分外神秘查不出什么身份的魔殿核心高层中的不少人也一夜之间消失。阻拦他们去与如今的新仙门“合作”的力量消失。
　　为了进一步打压新仙门的名声，从中争夺到更多的资源和威望，曾经的魔殿众世家在揭露过去的四大仙门高层罪孽的时候十分卖力。而宁玥为首的，因为反叛了先前的仙门掌权者才得到今日权柄的人也在为让自己师出有名的事上很是尽力。
　　在这百年之间，清州的那片山谷，钟久以命换来的禁制散去，瑶妆带领的妖族到底还是插了这一手，将那山谷中林喆收起的真正直接的证据，和她最为在意的那些人存在过的痕迹，亮在了阳光之下。
　　天门山脉的最中心，曾经高高立起祭台的地方，如今对整个九州而言也是一块特别的地方。
　　那里立着数个，刻下了许多人名姓和事迹的巨大石碑。
　　那是所有的，在因为万年前的四大仙门高层研究出分离浊息的秘法，而引发的有关魔气的持续了万年的灾难之中，曾经为此抗争过，付出过惨痛代价的人们。
　　而那石碑上，与其他人相比似乎并没有很大不同的其中几个名字，是瑶妆在隐去妖族殿下身份的情况下，亲自过去刻上的。
　　一笔一划，都是持续了千年的不甘和悲痛。
　　在刻刀下落下了终局的最后一笔。
　　顾汐，容瑾，白晞，傅行之，楚歌，陆岩，林喆，刘青，刘陵。
　　但那石碑上，并不曾有如流星一样在那时的九州大陆一闪而过的魔尊令夷的名字。
　　有许多人的名字不会被刻在上面，像是维清，像是周潋，像是瑶妆……像是葳蕤。
　　在令夷醒来前的这百年之间，整个九州大陆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曾经的四大仙门已经不复存在，众多被仙门打压过的世家渐次崛起。
　　只是九州大陆的修仙界，并未因此开启一个群雄争霸的时代。、
　　单纯的魔气的确没了，但灵气，也已分不出了。
　　因为那时的献祭，是将灵气与魔气融合。
　　清浊不再区隔，再次融为混沌一体。
　　对普通人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习惯了以灵气修行的修仙者而言，却是晴天霹雳一样的打击。整个九州大陆再没有所谓的灵脉福地，再没有足够纯净的灵气能助他们更快地提升修为，如今的修仙者需要付出往日不只几倍的心力和时间，从这并不纯粹的混沌之气中化用真正对他们修为有益的部分。
　　当日天门山脉中心的那片魔殿禁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几个人知道。只是随着后来仙门所做的有关天门山脉的事被一点点披露而出，人们也渐渐明白过来魔气突然消失，灵气也突然混沌，与当日很多人都未多想只以为又是一次寻常地动的动静有关。而从那之后也不再见踪影的人都开始被怀疑与之有牵扯。突然无声无息地传出身死的消息的魔尊令夷，自然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过了几年，几乎整个九州都已经因为自己的猜测和其他人的话，认定她是那个造成这一切改变的人。
　　但……
　　令夷这个名字不是英雄，而是罪人。
　　也许是因为她曾经太过强大令人生畏，也许是因为她曾经“魔尊”的反面的名头让人在指责她的时候更没有压力，也许是因为将她说得越不堪那些曾经的魔殿中人迅速转投的行为才越显得正当。
　　修仙者们不断地指责着这个魔头，说今日九州大陆修仙界造此横祸全是她的过错，说当日拒绝了宁玥为首的新仙门求和的请求一意孤行定是她也打着学习四大仙门曾做过的坏事的念头，说那时的地动就是因为她妄想使用仙门用过的秘法借魔气提升修为遭遇反噬走火入魔才造成的……
　　说她是整个九州的罪人。
　　没有人再去想魔气这个祸根被解决，没有人再去想伤人的魔物就此绝迹。
　　他们只是看到了灵气不再纯粹之后对他们的打击。
　　而万千并不能修行，并不在意灵气灵脉的普通人，也并没有能够在这些修仙者反复的宣传和指责声中，保留下感激之情，尽管魔气消失魔物消失，他们才是真正最大的受益人。
　　而这牢牢扎根在九州众人脑中的念头，却已经不是周潋，许铭几个人能够改变的，甚至在天门山脉中心石碑立起后不久便回到妖族继位成为妖族之王的瑶妆，也已不能再向人族事务插手更多。
　　百年后，曾怀着必死的念头在祭台上消散的令夷醒来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对“令夷”这个名字充满了恶意的，新生的九州。
　　但……
　　就像她在成为魔尊之前，在伏泽山脉中对瑶妆说过的那样，她并不在意这些。
　　当初并不在意，如今更是不在意了。
　　他们两人如今隐居之处，便在伏泽山脉之中，距离当初的妖族营地不算远，距离伏泽山脉最核心之处那轮回之间的所在也并不算远。
　　不大的小院外是维清亲手布下的阵法，将这小院圈成了一处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也变成了一处真正绝佳的养魂之地。
　　在慢慢地恢复了自己对身体的掌控，在终于能够顺畅地开口说话之后，令夷曾几次询问过维清她能醒来的原因，每次得到的答复都一样。
　　刘陵的拐杖是当年刘青留下的与拂光剑一样材质的特殊矿石，那是九州仅存的与祭台和封魔鼎一样，又能够被祭炼的东西。刘陵在祭台上用这种矿石布下了聚魂的阵法，而后……顾汐当初让周潋从轮回之间带出的玉简上的方法被他们想办法补充完整并实施了出来。
　　令夷不觉得有这么简单，尤其是她自己是看过那玉简的人，她很清楚顾汐所写下的聚魂之法，除了连结中心祭坛，除了需要维清这个容灵之体的配合外，还需要极为强大的，沟通天地的力量。
　　但是更多的，维清始终没有再说起过。
　　“醒了？不再多睡会儿？”
　　令夷从床榻上半坐起身，还没下地的时候，门扉被轻轻推开，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
　　令夷抬起头，但眼前，周围，仍是一片漆黑。
　　虽然感觉身体的所有感官都已恢复，但她的眼睛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如今她修为尽散，连神识视物也已经做不到了，而在再次醒来后失去了原本独有的那一份能力后，即便日后能再用神识视物也没办法再发动秘法令神识的描绘染上色彩了。
　　她的世界从此，只可能存在单调的黑白。
　　令夷嘴角勾起微笑，还未开口回话，便感觉到手边被放了什么，伸手摸了过去，手掌之下是极柔滑的触感：
　　“摸起来跟之前的稍有不同，这是新衣服？”
　　维清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睛始终落在她身上：
　　“嗯。”
　　令夷轻拎起衣服的一角：“什么样的？”
　　维清顿了一顿：“是……裙装。”
　　本也并不期待维清能把这些说得清楚的令夷又笑了笑：“那……是什么颜色的？”
　　这一次，维清却是沉默了。
　　“维清？”
　　维清：“……与我的一样。”
　　令夷怔了一下，指尖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衣料。
　　她觉得……也许……
　　这些日子的相处，这些日子以来维清的照顾，那些他不再遮掩的特别之处，那些隐在紧张兮兮的小心翼翼里的情绪，她不是感觉不到。在反复猜测着也许……也许有可能这百年的等待相伴并不全是出于替他献祭的愧疚……
　　维清见令夷沉默，心中略有点儿慌张：“令夷？”
　　令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虽面朝着维清的方向，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神采：
　　“还记得……当初在魔殿，我也送过你一身衣裳。”
　　维清不自觉地收紧手掌。
　　令夷轻笑：“其实那时候我心里清楚，你不会穿的，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能……趁着我还能依稀‘看’到的时候，瞧一瞧，你跟以前截然不同的样子。这里也有我的私心，所以……当时，我也才穿了一样的颜色。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时的事，我一直……都还没有跟你道歉。我……”
　　令夷的话没有说完，便被突然揽进一个泛着熟悉冷香的怀抱。
　　她睁大了眼睛，静静地趴在维清的胸口，惊得一时间甚至不敢动弹。
　　维清低下头，揽着令夷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是我……要说对不起……”
　　令夷看不到，此刻正拥着她的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衣裳。
　　与她话中提到的在魔殿的那时，一模一样。
　　额上微微一热，令夷浑身都僵住了。
　　在那温热湿软的触感离开之后，她听到了一句轻柔却又坚定的问话：
　　“令夷，你愿意……与我共度余生么？”
　　……
　　小院之外，周潋叹了口气，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他抬起头，看向高处，朝着那个方向点了点头，便转头又从小院前消失了踪影，继续踏上他游历九州的旅途。
　　高处，隐了身形的瑶妆看着周潋远去的背影，过了半晌从怀中取出一根瑰丽的尾羽，闭了闭眼，将尾羽托在掌心，转头去看小院的方向。
　　最后的最后，这片伏泽山脉之中的宁静之地，只有这两个对整个九州大陆的命运起到了真正至关重要作用的两个人。
　　当日的聚魂，付出了代价的不只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葳蕤。
　　还有那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灵族的先知大长老。
　　瑶妆也是直到那灵族大长老感知到葳蕤“果然”动用禁术后，叹息着循着葳蕤手腕上虽损伤却还留下痕迹的联结短暂地附身到了葳蕤身上后，才与这位大长老真正有了交流。
　　葳蕤虽是灵族，自来有沟通天地的天赋，能力却远远不够以秘法聚令夷散落的魂魄，所以那时候一起祭了自己的，还有远在海岛上的灵族大长老。
　　瑶妆是亲眼瞧见葳蕤身形消散后那一缕灵族独有的能够被肉眼看到的魂光飞向伏泽山脉的方向，可灵族大长老的魂光却是直接消散，化入了先前刘陵布置的阵法符文内了。
　　另外一个付出代价的……是维清。
　　就如当年顾汐为了容瑾能有轮回而自入轮回之间放弃此后的转世机会一样，为了在这个“万事俱备”的时刻顺利地将令夷消散的魂魄聚回，仍旧作为关键阵眼的维清，献出了自己此后的轮回机会。
　　但这一切，也只能换回令夷的这一世。
　　不管是维清，还是令夷，他们都已经没有下一辈子，没有再次转世的机会了。
　　只此一生。
　　但也许……
　　瑶妆最后看了一眼小院的方向，也没有再过多停留，朝着与周潋不同的方向，踏上归途。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幸运完满了。
　　他们有这一世的相守。
　　什么都不必再承担，也什么都不用再顾虑。
　　平静，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