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218、回来

　　‘你想好了？’
　　‘嗯。’
　　‘从你离开这伏泽山脉，成为那所谓的魔尊那一刻起，你就不会再有退路了。’
　　‘没有退路，却有尽头。这路不会一直走下去，不会一直难下去，很快就能有结果，不也挺好的？’
　　‘……你会怨恨么？’
　　‘怨恨？’
　　‘灵族……按照葳蕤之前说过的，若没有灵族的这一番算计，你本不必在此时卷入其中。你会在这一切结束后，在九州迎来的乱世之中，逆流而上，镇守一方，成就一个真正的传奇。你的未来，若没有这些人的引导和篡改，本来可以顺遂辉煌，被多少人铭记和感念的。可现在，却要……’
　　‘我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未来里我会怎么想，可如今，我是不在意那些的。我从来不是什么善人，也不想做什么英雄，拯救九州生灵？我没有那么伟大的念头。我只想护着我认识的在意的人，平安顺遂而已，其他那些我并不识得的，换个时候我也许根本不会升起去管的想法。既这一切不是为了他们做的，自然也就没有道理还想要他们的感激纪念，太虚伪了，我不需要。’
　　‘……’
　　‘只要能成功，我所求的，不就算是做到了么？求仁得仁，这是很好的结果了。’
　　‘我曾以为，你也许真的会恨灵族，甚至……恨天道。这所谓的一缕生机落在你身上，让你自小不凡，却因此遭族人……坎坷至今，才有所成，又被经天意指引的灵族窥探未来，有意算计你入局……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你与维清周潋他们一道追查的过程，也都有我设计引导的影子。这一路，这一生，你……’
　　‘年幼时窥未来为族人辟祸，是我自己选的，遇到葳蕤认她做妹妹，是我自己选的，因为不想亏欠想要报了那个恩才去……去乾华结识维清，也是我自己选的。从平海镇遇到许铭开始，调查这一路我早就察觉其中不妥复杂，可没有中途退出也是因为我自己不想。就算到了今日……虽被算计被引导，但走到今日，一切选择皆出于我本心。我自己选的路，不需怪谁怨谁，不论什么结局下场，我担得起。’
　　‘……令夷，我很佩服你。也很……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我只不过是九州大陆上芸芸众生的一个，若不是所谓大道生机落在我头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言。我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人也都可以是我，没有必要挂念。’
　　‘你是希望我们在……之后，不要太过伤怀么？’
　　‘我们只是朋友，我也只是过客。你，你们，都还有更多的朋友，偶尔想起就好。’
　　‘在说维清么？’
　　‘……普通朋友而已。’
　　‘那……葳蕤呢？你还怪她么？’
　　‘……她也只是做了她认为正确的事，这不是过错。’
　　‘那你还想见她么？’
　　‘……让她留在妖族也好，有你的安排，不管日后我们的计划是否顺遂，不管我所猜想的是否能成真，不管……结果是什么，我相信在还无法回灵族的时候，她在那儿是最安全的。等……到时，你可以……再放她离开，让她回灵族去么？跟她真正的族人亲人在一起。’
　　‘……好，到时，我会如她所愿。’
　　……
　　这是一个不算漫长的梦境，漆黑一片，模糊一片，只有两个人的对话声。
　　放空了许久的令夷甚至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
　　这是她在决心以魔尊之名，按照她从过往的线索和一次一次的实验中找出的方法，开启真正的献祭计划之前，他们都还在伏泽山脉深处的妖族营地的时候，她与瑶妆的一段对话。
　　令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独独想起这一段，就像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还有梦境中的意识。
　　她的献祭没有人来打扰，也没有人来打断，她甚至不像千年前的容瑾那样存有极强烈的不甘执念，献祭完成得顺遂，而又完美。
　　至于之后……
　　她已经管不得了。
　　相信剩下的人，不管是瑶妆，还是周潋，他们都可以，将后面的事处理得很好。
　　她已经做完了她能做的，和最想做的。
　　她保住了她最想保住的人。
　　她以为，她应该已经消散彻底了。
　　就像是过去近万年间，每一个或自愿或被迫，走上那个高高的祭台上献祭自己的容灵之体一样，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她应该已经不会再存在在这天地之间了，不管是生界还是死间。
　　可是此时此刻，在这段对话的声音飘远之后，她的意识却好像越来越清晰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个梦境慢慢展开……与其说是梦境，也许说是回忆更为确切一些。令夷甚至开始想，是不是在死后每个人都会有这样漫长的一瞬，能将这世间的一个眨眼的功夫在生死之间拉长一些，一点一点地，容人能有机会去回顾和品味自己走过的一生。
　　这么想着之后，令夷还生出了一点儿兴味，有心思去感慨，她的这个回味说起来是有些差了味道的，因为这些回忆构成的梦境里漆黑一片，只有声音，旁的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到。
　　她突然有点儿遗憾，不能在最后的时刻，再好好“看看”她所在意的人的模样。
　　葳蕤，周潋，瑶妆，陈寅……
　　还有，维清。
　　不过，如此，也算是够了的。
　　一段一段的回忆，一段一段的对话，一个又一个并不瑰丽却也已经足够安稳的梦境……令夷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经历了多久，这死前的一瞬令人意外的漫长。
　　而渐渐地，渐渐地……
　　她开始意识到，这可能……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她飘散的意识越来越清醒之后，竟仿佛，已经开始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那种如同沉疴未愈一般的沉重感。
　　虽然动弹不得，但感觉并没有错。
　　她还有身体。
　　令夷察觉到不对劲。
　　祭台上，撑到了最后一刻失去意识之前，虽然她早就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那时候连神识都已经消散了，可她却能清楚地记得到自己身体化成一点一点地被风吹散的感觉。
　　她不应该还有身体。
　　更不应该感觉到沉重。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的感官慢慢恢复，能够模糊地听到周围的声响，能够闻到就在身边的花香……
　　令夷从没有想过，她还能，再次睁开眼睛。
　　“令夷。”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虽然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恢复了不少，但她的眼睛，仍和那时候一样，再无法感受半点光亮。
　　耳边的声音像是蒙着什么一样有些模糊，可令夷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也许因为声音并不清晰，也许也是因为令夷太过震惊一时间没有缓过神来，此时此刻的她并没有注意到，那短短两个字里面包含的复杂而又激烈的情感。
　　此时的令夷只能睁开双眼，连手指都只能微微动上一动。
　　她睁着眼睛，感觉到自己被人从躺卧的地方扶起，慢慢地小心地，靠在了一个人的肩头。淡淡的松木质地的冷香，这也是她……不会错认的味道。
　　她看不到，感官也并不清晰，所以并不知道……
　　此时此刻将她轻柔地扶起来，让睁开双眼苍白的脸上还露出茫然的她靠坐在自己身前的人，扶着她的双手紧张到手背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得凸显出来，指尖泛着白，在不断地微微颤抖着。
　　令夷只是感觉到……在她被扶着揽着靠进那人怀里的时候，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擦过她的脸颊滑落。
　　“令夷。”
　　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就在她的耳畔。一声一声，一句一句，压抑，而又庆幸。激动，却带着哽咽。
　　令夷的嘴唇微微动了一动，没有发出声音。
　　现在的她还无法说话，甚至只是这么一会儿强撑着睁开双眼，都已经开始感觉到力气耗尽的疲惫。
　　她感觉到有一只温凉的手掌，轻轻地覆在了她的眼皮之上。
　　“……不要勉强……闭上眼睛……睡了也没关系……”
　　虽然开始感觉到万分疲惫，但令夷并不想睡。
　　她此刻有太多的疑惑，她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只是她并没有办法问出口，甚至在顺着他手掌上轻柔的抚触力道闭上眼睛之后，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次将眼睛睁开。
　　“……你回来了。”背后的人轻轻地为令夷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压低放轻了许多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响起：“这一次，还有时间，还有……很多时间。”
　　令夷的睫毛颤了颤，可终究没有足够的气力再次睁开眼睛。
　　她看不到，坐在她身后轻揽着她的维清的神情。
　　看不到他一片通红，甚至闪烁着点点水光的浅色眼睛。
　　“还有很多时间，令夷。”他的指尖悬在她的眼角，隔着半指的距离微颤着描摹着她的眼睛：“等你……好起来，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过了半晌，令夷的气息再次平稳了下来。
　　维清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地压着自己的声音：
　　“幸好……你还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