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213、刘陵

　　冬守说给瑶妆的消息，瑶妆并没有避着刘陵。
　　不过不足两日过去，刘陵又苍老了许多。
　　他的身体已经佝偻，脊背似乎已经难以再像以前一样挺直，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步伐也不自觉地变慢也变沉重了不少。他身侧已经没有那根冬守都已算是很熟悉的拐杖了，可刘陵的左手还总是不时地下意识抬起往左边摸过去。
　　冬守很快地将外面的消息尽数说了出来，眼光不由得在刘陵身上多做停留。
　　连他都能一眼看得出来……
　　刘陵快要不行了。
　　不是伤，甚至不是病，只是衰老，已经无法留住体内生机。
　　刘陵慢了两拍才注意到冬守的目光，努力抬起头对着冬守笑了笑：
　　“不用担心，这口气，我还能再撑上几日，绝不会坏了你家殿下的事。”
　　冬守嘴唇动了动，眼中担忧没有消退，却是看了一眼一旁的瑶妆，而后默默退了出去。
　　刘陵的这处院子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瑶妆抿了抿嘴，看着刘陵：“你……”
　　刘陵仍是笑：“你放心，虽然……我是觉得哪怕此刻咽了气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不过……能看到最后，自然是更好的。”
　　瑶妆没有说话。
　　刘陵叹了口气，目光飘远，朝着魔殿驻地之内那禁地的方向，或者说那最靠近禁地的石殿的方向投去。
　　“越是到了这个时候，我越是感激她。”刘陵轻轻地道：“当初在山谷里第一次见，我也只以为是个巧合被卷进来的小丫头，谁知……我能在闭眼之前看到今日的局面，都是她的功劳。”
　　瑶妆：“……其实若不是在这驻地的事上花费了太多心力，你也许……”
　　刘陵摇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就算没有这能算是仓促的一遭，也已经撑不了不多了。我……其实不怎么在乎，死后这天地有什么浩劫，九州地脉稳不稳的，我只是，想在死前看到仙门的倒塌，看到当年的真相，当年那些人的名字……包括我师父的名字……能光明正大地写在这九州的历史上。”
　　瑶妆低垂着眼，慢慢攥紧拳头。
　　这也是她最想的事。
　　她与刘陵最大的不同，便是她身为妖族下一任王的身份。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有姐姐的小丫头了，不是那个能毫不犹豫地陪顾汐走遍九州涉足死地，甚至冒险入轮回之间的瑶瑶了。
　　她是妖族的殿下，肩上承担的不仅仅是千年前被亏欠的真相，还有万千妖族族人。
　　所以她不可能像刘陵那样不在意这一个千年的献祭之机过后，九州是否会迎来所有生灵的浩劫。
　　在伏泽山脉的时候，虽然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瑶妆自己心里是万分清楚的，若不是有葳蕤暴露灵族的身份说出那些话，若不是令夷说出她有其他的方法……
　　瑶妆不肯答应不肯放维清离开不肯相信宗梧所言若不巩固地脉封印的后果，是出于对千年前，围绕着容灵之体的容瑾献祭发生一切的痛恨和执念。
　　可若这“主角”换了人选……
　　瑶妆心中的排斥便淡了许多，也会更多地将理智拾起考虑起生存在九州之上同样避不开可能出现的浩劫的妖族。
　　所以她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地，同意了令夷的做法。
　　眼看着自己的朋友，一步步走到今日这样的死局。
　　刘陵继续道：“我知道……按你最初的计划，也是重挫仙门后逼迫仙门中还剩下的人主动把那些仙门的线索传出来……自己承认的比所谓世家联盟揭出来的更有用些，毕竟是多少年来演得那么真的正派……更不必说这些世家有的惦记着报仇有的却是惦记着从仙门口中抢更多的利益资源……真的想求真相的，还记得真相的，已经不多了。”
　　当年的容瑾和顾汐本就是仙门弟子，这且不必说，而白晞所在的白家，傅行之的傅家也都已经尽数覆灭，陆岩，楚歌，甚至林喆……这些为了千年前的事最先付出最惨痛代价的人们，在这千年后的大陆上已经没有归属，如今的世家联盟之中，已经不会有什么人愿意不计代价，不求利益地将他们的公道还回来。
　　“妖族不能太多涉入，以免传出妖族有意插手人族事务挑起人族内乱，与人族相争的话柄。”刘陵叹息道：“所以你只能靠这些联盟的世家……若没有令夷这个魔尊横空出世，只靠这些散沙想要达到重挫仙门，而后威逼收买仙门中人的目的，还不知道要过多久……”
　　更不用说，这联盟的世家之中，还意外地出了叛徒。
　　只一个田光珉，就让他们损失严重，甚至若不是后来令夷以魔尊之名极快地将原本还因为田光珉一事更是彼此猜忌，一盘散沙的众多世家整合起来专心对抗四大仙门，还不知会折损多少势力。
　　有可能最终功亏一篑。
　　瑶妆的目光也随着刘陵一道落向远方，却比单纯感慨也带着几分感激的刘陵更显得复杂：“……好些日子之前，我也与令夷说起过类似的话。”
　　那还是在他们攻入天门山脉之前，那时的令夷虽多多少少有些被魔气影响，却还没有开始性情大变。
　　刘陵好奇：“哦？她怎么说？”
　　瑶妆微微仰头：“她说……若不是当初被葳蕤……若不是阴差阳错欠了维清的情想还，她就算知道了浩劫将至，也不会想要插手的。她没有那么伟大，也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谢意。”
　　刘陵顿了顿，笑了起来。
　　瑶妆继续道：“她只是个无心的巧合，而能有今日……想尽办法收集证据线索留下给人指引的林喆，为了承诺守着林喆的山谷几百年的钟久，千年前不惜一切抗争到底最终入轮回之间的姐姐，还有……策划至今的你，我，还有……还有在仙门之中潜伏着的周潋的师父，乾华那个因为暴露而被禁锢多年的四长老……这是，被所有的有心人一起推着，行到如今的局面。”
　　除了这些有心人，其实还有很多……
　　像是他们在平海镇遇到的许铭，像是那对收养了大丫为林喆保守了多年秘密的夫妻，像是做了维清多年的靶子最终却还是为维清而死换他们逃脱的陈寅……
　　有太多的人倒下，一点一点，铺出如今看似顺遂光明的道路。
　　而如今……
　　瑶妆闭上了眼睛。
　　她清楚地知道，还会有人，倒在这条路的终点。
　　而让其他的人，能够欢呼这场得来不易的胜利。
　　“……剩下的，那些……都与我无关了，我也没有心力再管了。” 刘陵沉默片刻，叹着气道：“我知道我是不好出去的……尤其是这个时候……所以，外面有什么消息，你们进展到什么地步……记得多让人来，与我说说？”
　　瑶妆看向刘陵。
　　刘陵迎着瑶妆的目光露出一个笑来。他的眼光似乎是在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瑶妆，又似乎是已经飘远看向虚空，已黯淡得隐隐透出死灰的脸上，慢慢地扬起一个十分灿烂的笑意。
　　充满少年之感的笑意。
　　连有些浑浊的眼睛，都仿佛在这一刹那之间，清澈透亮了起来。
　　这一瞬间，瑶妆甚至有种错觉。
　　他们此刻并不是在天门山脉的深处，在这个外人无法也不会轻易靠近的小院之中。
　　他们坐在乾州北边的那处山谷里。
　　在那张显得宽敞许多的石桌旁，少年刘陵就坐在她的对面，眼里身上，都是蓬勃的朝气，对未来的无限向往，和未经离别的鲜活。
　　那时的刘陵，最大的愿望，最坚定的奋斗方向，是钻研炼器之道早日能得到自己最为敬爱的师父的认可，成为刘青能够向整个九州大陆坦然而又自豪宣告的弟子。
　　而那个时候……
　　瑶妆似是被对面的刘陵影响，也忍不住地动了动脑袋，往四周看了看。
　　分明身边空旷一片，可在这一刻，哪怕只是眨眼的一刻，她也好像看到了——
　　坐在她身边微微低着头对她微笑，抬起手轻轻揉着她发顶的顾汐，在顾汐身边并未说话却是嘴角含笑为顾汐添茶的容瑾，坐在主位上轻捋着自己的胡须微微点头的刘青，甚至还有……从她另外一侧伸过来，在她面前的碟子上放了一块精致点心的那只，属于少年人的手。
　　即便是瑶妆，也在这时候忍不住眼前模糊起来。
　　哪怕只有一瞬，哪怕明知这只是自己脑海中虚构出的回忆幻象，哪怕……
　　可这也是她和正坐在她面前的刘陵，最美好的，也是永远回不去的过去。
　　与瑶妆不同，刘陵眼中没有泪意，他是笑着的，笑得分外开怀，是瑶妆从妖族回来再找到刘陵后，再也没有见过的轻松畅快。
　　他的声音虽苍老衰弱，可瑶妆仍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几分，过去那个少年的狡黠单纯：
　　“我很快……就能去见师父了，到时候，我好……都说给师父他听。”
　　瑶妆闭上眼低下了头。
　　与她有关的，与过去有关的她的最后一个好友。
　　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