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192、意义

　　瑶妆来找令夷的时候，她刚从外间回来。
　　自令夷以“魔尊”之名开始在九州大陆各处活动，他们便已经不再只停留在伏泽山脉的深处了。
　　如今他们呆的，是阮家的地方。
　　曾经的乾华派四长老的家族。
　　阮家与当初他们藏身的伏泽山脉深处的营地算是离得最近的一个家族，也是在魔尊出世之后第一个“迫于压力”投了魔尊麾下的小家族。
　　现如今，阮家最是重要的中心地段，住得已不是阮家的族长家主和掌权长老，而是魔尊令夷，以及她的一干心腹手下。
　　不论明里还是暗里。
　　就连瑶妆，也认了“手下”这个身份。
　　在这些个陆续投向魔尊的家族组成的联盟之中，原本虽隐在背后却也站得最高的始终都是瑶妆，如今突然有个原先还需要受瑶妆庇护照顾的人站到瑶妆之上，妖族的人都不太能接受。若非瑶妆的确极有威信魄力十足，她定下的事即便其他妖族人心有不甘也并不敢反对，令夷这个魔尊不会做得像现在这样“平稳”。
　　主屋是令夷的地方，自从来到这儿，瑶妆有事都会亲自来找她，而不是叫她去别的地方。
　　虽然令夷本人并不在意这点有关地位的差别。
　　瑶妆这一趟并不是空着手过来的，事实上她每一次过来都会带着东西。
　　令夷站在窗边，窗户只是被推开了一条缝隙，并没有完全敞开，视野其实并不好。但她背着双手站在窗边，却好像看得很出神。
　　瑶妆推门进来，看了一眼仍站在窗边一动不动的令夷，几步走到屋内的檀木桌前，放下她特地带来的东西。
　　是一块隐隐带着翠绿却又几乎是透明材质的玉石。
　　只是静静地放在那里，便有一股清新之气散开。
　　瑶妆放下后对着窗边的令夷的背影道：“这是我让人从妖族带来的清心玉，你试试看，若是有用，我再让族人去尽力寻些。”
　　过去的令夷，不管是餐风露宿日子并不好过的散修时期，还是后来阴差阳错地卷入事端成为乾华的客卿的时候，虽不至于不修边幅，但对于自己的穿着的确是并不上心的，一贯十分随意，最经常穿的便是方便行动的暗色劲装，虽整洁，却也简单得经常显得有些简陋。
　　但现在，成了魔尊后，她与以前很不一样了。
　　宽袍大袖的黑色长裙，滚了暗红色的绣纹，并不能称得上多华丽，却再没有以前的那种随意，显得分外……沉重。
　　纯黑的裙尾拖在地上，在她转身之际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令夷转过身来，瑶妆并不意外地看到她还有些泛红的双眼。
　　瑶妆：“你……”
　　令夷一边朝着桌边走过去，将那块清心玉拿起来，一边不经意地答道：“还看得到，差得远，不必担心。”
　　瑶妆叹了口气，又看向那块自己拿来的清心玉：“如何？”
　　令夷将清心玉握在手心，沉默了片刻之后又将它放回了桌面上。
　　瑶妆注意到，玉的颜色有些许并不清晰的变化，没有她刚刚拿来的时候那么清澈了。这是极细微的变化，若不是瑶妆刻意留心前后对比，几乎是难以用肉眼察觉的。
　　令夷淡淡地道：“微乎其微，不必浪费了。”
　　瑶妆皱起眉：“那就还是有用的。”
　　令夷看向瑶妆：“等同于无。”
　　瑶妆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令夷平静而又有些冷淡地看着她：“以魔气汇聚修为，的确对我心绪神智有些影响，但速度当是并没有如你担心得那么快，至少，比我的眼睛慢。比起去寻清心玉这种派不上多少用场的东西，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多做些该做的安排。”
　　瑶妆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有反驳令夷的话：“这一路‘收服’过来比计划还要快上一点，该收的家族已经都收下了，接下来……”
　　令夷垂下眼：“天门山脉。”
　　瑶妆沉默了一下，而后道：“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这一路如此顺利，他们可并不全是为了做戏由暗转明，光明正大地联合起来用更多力量对抗仙门的目的。有你这个‘迫使’他们投诚的魔尊，还是个……名声不好却传出极凶悍名声令人忌惮的魔尊在，又何尝不是给了他们一个让九州其他人都能接受的理由和退路。来日……不论成功还是失败，他们都还有一条……为大义而顶着风险再回归正途反过来讨伐你这个魔尊的退路可以走。”
　　令夷只是看了一眼瑶妆，而后又慢慢转身重新走回窗边，透过那条并不宽敞的缝隙向外望去，似乎对瑶妆说的话，毫无兴趣。
　　“以前他们不敢或者说不愿意，是因为过去……我妖族不会，至少明面上不会过深地牵扯到人族事务之中，定不肯站到明处，他们也没有愿意在那种情况下出来当领头的那个的。可现在……有了你这么个傻子。”
　　窗边的令夷背对着瑶妆，瑶妆看不到她的表情。
　　“……他们是在利用你，当那个他们不愿意当的靶子，一个人担起所有骂名，成为他们‘不得不’聚在一处的理由，又可能在之后成为他们重归正道的最好借口。”
　　令夷这次有了回应，而她的声音仍旧冷淡得很。
　　自令夷开始“利用”维清将魔气吸入体内收归己用，在迅速上涨了实力的同时，她身上那种以前虽也有保留却仍能被感到的人之温情，似乎在很快得褪去。
　　瑶妆是在那之后与令夷接触最多的人，她当然很早就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也意识到了这是恶浊的魔气对令夷到底产生了负面的影响。
　　所以她开始让人寻找清心玉这样的东西。
　　让瑶妆自己来说，她也说不清用心寻找清心玉，希望令夷保持清醒的神智，是为了他们接下来的计划和最终的目的能够顺利执行下去的念头更多些，还是对令夷这个人的些许愧疚和情感更多些。
　　令夷：“他们在利用我，我难道不是也在与你一起利用他们么？”
　　瑶妆闭了闭眼：“他们能有什么损失？而你呢？”
　　令夷没有说话。
　　瑶妆：“我想你该清楚，就算一切顺利，就算……到了一切完结之时，他们怕也不会为你说什么做什么，为你澄清什么。身前身后，你都会带着恶名，而……四大仙门若倒下，那么所有的功劳都是在这些人身上，会是他们趁机崛起和洗刷自己曾投你麾下之事的工具。而你，什么都没有。”
　　令夷转过身来：“你今日，倒似有颇多感慨。”
　　瑶妆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想得越明白，就越觉得窒息。”
　　令夷微微挑眉。
　　瑶妆：“很多年没有这样了，我以为我早已不是会胡思乱想左顾右盼的人了。但真到了这一步，到了这一天，我还是忍不住去琢磨……今日，或者说来日，若真是被我说中了，这些会那么去做的人，与千年前的四大仙门，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令夷自然感觉到了瑶妆震动不稳的情绪，但她的脸上却还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仍是那副冷漠不经心的模样。
　　当然，瑶妆说出这些，也并不需要令夷的回应附和。
　　她只是需要一个发泄而已。
　　在妖族人包括冬守面前，她必须是强大而又坚定的领袖，是不会迟疑犹豫的殿下，而在所谓联盟的那些人族修仙者面前，她又必须带着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忌惮，一切的属于瑶妆的情绪都必须被牢牢地掩藏住。
　　她没有人能诉说这些纠结和苦恼。
　　此时此刻，只有令夷。
　　也许这也能算得上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我知道……他们跟仙门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瑶妆继续说着：“四大仙门有心害人有心为恶，是造成今日局面的罪魁祸首，尤其是高层的那些人，死有余辜。这些世家，至少到了此刻还都只能算是有自己小心思的……想要反攻报复的受害者。就算将来……也只是欠你一个，只欠你一个公道。”
　　虽不是踏尸山血海，虽不是遗恶流毒，虽不是……
　　可……
　　一个人的公道，就不是公道了么？
　　令夷冷冷得道：“我不在意。”
　　瑶妆看了令夷好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微微泛起一丝酸涩，并不至于就此落泪，可却同时带来一种难言的无力感。
　　与千年前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没有办法阻拦，最终又被妖族的人带回去几百年不能再回人族之地，错过了多少故人的离去的那种无力感，几乎重合了起来。
　　仿佛她并不是如今已算是大权在握，计划铺陈顺利的妖族殿下，而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帮不上的小丫头。
　　瑶妆闭着眼睛仰起头：“千年前，我便很不解过……若这世间，为恶者不会有恶报，而行善者却不能得善终，那它还有什么存续下去的意义？”
　　令夷沉默了一会儿，转开眼：“是啊……不如都毁了去。”
　　她先前，是真的这样想过的。
　　但有人不是这样想，他不是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