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夷》梓伊

142、兄弟

　　“哥哥，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阴冷潮湿的地底洞窟里弥漫着混合着腐臭和血腥的难言气味，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头顶偶尔会经过的裂缝透下来的微弱亮光。脚下在尖锐的碎石之外还有些踩上去触感柔软粘稠的东西，极静的洞窟之内偶尔还有不知什么东西爬过的轻微声响。
　　在不知道被抓进来又侥幸逃脱，却始终走不出地底洞窟而只能一起游荡到处躲藏的第多少天后，脸色惨白瘦削的男孩对着另外一个男孩哑着声音问道。
　　两个男孩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都只五六岁的模样，身上穿着本就材质并不好的衣裳已经破损得几乎挂不住，全都是不知来源是什么的泥污，他们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满是细小的划痕和淤青，都是这几日来在这几乎没有光亮的地方奔逃碰撞所伤。映着难得从头顶只有巴掌大的裂缝中透下的光亮，两个孩子的脸色都很不好，苍白没有血色，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两人的嘴唇也都已经干裂，裂口处还在往外渗血。
　　出声的男孩跌坐在地上，离他只有两步远的地上散落了一副身量不大的白骨，更远一些沉在阴影里的石壁旁还传来腐臭的气味。只是这时候的男孩已经开始有些麻木，不再是刚刚被抓入这洞窟的时候，被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声的模样。这样他过去连想都不敢去想的恐怖画面，这几日来他和他的哥哥已经看得太多太多了。
　　甚至，在之前他跟他的哥哥趁着一个巧合的空档逃出的，那个特别的石窟里，他们兄弟两个亲眼目睹过更为可怖的画面。
　　所以那时逮到了一个机会年纪并不大的兄弟两个只是拼了命地想要离那个洞窟远一点，再远一点，接连几天两个年幼的孩子，硬是靠着洞窟石壁上渗出的略带咸味的水和不知长得具体什么模样的草植，一路摸索着逃窜，不敢在任何一个地方过多停留。
　　但在不知过了多久也根本看不到逃出去的希望的时候，这个男孩还是支撑不住了。
　　他跌坐在地上微仰着头看向自己前面一步的哥哥，声音沙哑而又木然，眼睛干涩到已经流不出眼泪。
　　前面一点儿的男孩转过身来，动作已经不算利索有那么点儿踉跄。
　　他走到弟弟身边，却没有跟弟弟一样就势坐下去，而背贴着石壁喘了口气，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微微前倾了一点儿上半身，朝着弟弟伸出了手：
　　“别放弃，哥哥一定能带你逃出去。”
　　跌坐在地上的男孩扁了扁嘴，深吸了一口气想半直起身把手伸给哥哥，可已经酸疼得有些麻木的双腿一旦松懈了下来就再也使不上一点儿力气，他努力了两下都没能撑起身体够到自己哥哥伸过来的手，声音带上了哭腔：
　　“哥……我没有力气……站不起来了……”
　　哥哥叹了口气，收回朝着弟弟伸出的手再次按向身后的石壁，强撑着自己从靠着的石壁上起身，走到了跌坐在地上的弟弟面前，背对着他蹲了下来：
　　“上来，哥哥背你。”
　　弟弟吸了吸鼻子，乖乖地伸出双手搂住了自己哥哥的脖子。
　　虽然起身的动作颤颤巍巍，甚至中途都要停顿好几次，可到底哥哥还是成功地背起了自己的弟弟，继续朝着前方漆黑一片的洞窟通道迈步。
　　被背在背上的弟弟也能感觉到背着自己的瘦弱的肩膀的吃力，他咬了咬牙，将下巴搁在哥哥的肩头，小声开口：
　　“哥哥……你会丢下我么？”
　　哥哥伴随着粗重喘息的声音严肃了几分：
　　“别瞎说，哥哥不会扔下你的。”
　　“可是……”
　　“哥哥一定能让你平安出去的，别怕，别担心。”
　　“……嗯。”
　　之后兄弟两个都没有再说话，可哥哥的脚步仍旧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沉，走了一会儿在哥哥背上恢复了一点儿体力的弟弟也再次下来，跟哥哥手拉着手，彼此鼓气地继续前行。
　　直到……
　　那个噩梦一样的人终于还是追了上来。
　　那是一个形容阴森的中年男人，眼睛里泛着骇人的血红，浑身都是几乎散不去的血腥气。他只是一挥手，原本还在洞窟通道另外一头想要拼了命地跑的兄弟两人，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地吸了回去。
　　这就是把他们兄弟两个抓了过来的恶人，两个孩子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在他们眼里几乎没有可能战胜的，强大的“仙师大人”。
　　而在那个他们两个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洞窟里，兄弟两人亲眼看到眼前这个一身血气的“仙师”，抬手将在他们之前被抓进来的小孩子们凌空托起，就那样将前一刻还在挣扎，吓得哭闹不休的几岁大的孩子在半空中化成了一滩再看不出人样的血肉，而后又很快变成赤红色的烟雾，朝着这人张开的口中汇入……
　　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场景，甚至被那个被“吃”掉孩子的血溅在身上的弟弟怕得根本停不住尖锐的喊叫，要不是他的哥哥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也许“打扰”了“用餐”过后难得平静的“仙师大人”的弟弟下场会很惨。
　　在那一天之后，兄弟两个又亲眼见了好几次这样的场景，看着先前还跟他们一样瑟瑟发抖连哭都不再能流出眼泪地孩子一个一个地在他们面前消失得分毫不剩……
　　这个“仙师大人”并不会一直留在洞窟里，他其实都有大半的时间不在，而有些时候离开几日的他，回来时会带着几个甚至十几个不知道从哪里抓回来的孩子。
　　也许是为了“新鲜”，洞窟里他其实留下了一些水和食物，只是很多孩子亲眼见到了那样可怖的场景之后被吓得失了魂，好些熬不下去不等他回来就咽了气。这样的孩子在他回来的时候会被嫌弃，把尸首随意地丢出他的“仓库”，不知落在偌大的地下洞窟的什么地方，慢慢地腐烂化成白骨。
　　兄弟两个和很多孩子被关的洞窟是被他用了什么“仙法”困住了的，这些从未修行过的孩子们根本没办法逃出去，可是后来有一天这人不在，而不小心弄破了手掌的哥哥惊喜地发现自己竟能穿出那个屏障之后，急忙拉上了自己的弟弟逃了出来。
　　那时候哥哥本也有心想放剩余的那些孩子出来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能够穿过那层屏障出来的只有他和他血脉相连的弟弟两个人。
　　于是兄弟两个只能在其余孩子的哭喊声中硬下心肠跑走了。
　　他们两个一直坚持着，心里也都清楚一旦那个“仙师”回来了，他们就跑不掉了。
　　现在，最坏的情形发生了。
　　恐慌之间，弟弟耳边回荡着那个“仙师”暴怒而尖锐的吼声，知道真的被他的这股力量吸回去的下场是什么，弟弟疯狂地挣扎着，可却不能阻拦哪怕一丁点儿他被迅速吸回去的速度。
　　直到——
　　他感觉有一只手从自己身边很近的位置伸了过来，按在了他的后背上。
　　那是挣扎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放开了的属于他同胞哥哥的手。
　　分明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分明已经精疲力竭，可偏偏在这一刻，弟弟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后背上猛然爆发的力量强到竟真的，将他推开了一点儿，让他被倒着吸过去的速度放缓了一息。
　　弟弟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他此生再也无法忘记的一幕——
　　他的哥哥就在他的面前化成了血雾，就像是先前他和他的哥哥一起在那个洞窟里看到的，其他的孩子一样……正在被吸入那个人张开的口中……
　　弟弟的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呆滞了。
　　就在下一刻，一声震耳的巨响伴随着刺目的强光，吸着他的力道突然中断，他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却并没有跌落在冰冷坚硬的洞窟地面上，他被一个人拦腰揽住了。
　　这片地底洞窟的头顶被打出了好大的一个缺口，外面正烈的阳光照射进来，在黑暗环境中呆了不知多久的弟弟的眼睛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他听到了。
　　他听到了疾风滑过和金铁交击碰撞的声响，他听到了那个让他噩梦不断的男人的求饶和惨叫声，他听到了……
　　惨叫声停下之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怒意地对着正一手环绕着他的腰将他提在手中的人，呵斥着什么。
　　那时候，他已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意识也在恍惚之中很快地开始涣散，模模糊糊之中，他只听到并且记住了，这些人对话的其中极小的一部分：
　　“……居然这样疏忽……万一都死了……如何是好？”
　　“……只剩一个了……那便没得选……就是他了……”
　　“……也好……原就该只有一个……意外多了……就算……也总要……”
　　小男孩低垂着头，眼睛慢慢得正在阖上，但突然，他腰上提着他的力道消失了，他再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上。
　　周围再次昏暗了下来，先前的强光先前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跌坐在地上的男孩动了动脑袋，看到了离他只有两步远的地上的白骨，再转了转头，看到了——
　　正倚靠着石壁站着，与他长得一样的另一个男孩。
　　他的哥哥。
　　哥哥脸上露出的笑有些模糊，声音也好像有些远：
　　“咱们两个，只有一个能活着出去……你想哥哥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