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冷千言

57、057

　　当晚，玉坤宫里灯火通明，宫人们在长廊上来回穿梭，虽是忙碌，却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孝仁帝踏入玉坤宫门槛时，一阵腊梅的幽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他停步深吸一口气，精神为之一振。

　　“臣妾（儿臣）恭迎陛下！”白玉石阶前，一身华贵的皇后率太子等小辈行了礼。

　　孝仁帝朝着人群中看去，就看柒柒正悄咪咪地打量着他，可爱的猫儿眼里透着一丝光彩，带着一抹探究的意味，像是在猜测他为何会来………

　　孝仁帝顿时觉得自己这心血来潮的主意似乎还不错，便和颜悦色地免了众人的礼，还破天荒地伸手拉起了戚皇后：“梓潼辛苦，外面寒凉，莫要冻坏了身子。”

　　戚皇后看了一眼身旁的柒柒，见她小鼻子尖儿红红的，便应了一声，任由孝仁帝拉着，率众人入了宫。

　　孝仁帝摆驾玉坤宫，还在宫门前和皇后大秀恩爱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在宫里传开了，也不知宫里多少主子听见这消息要咬碎了满口玉牙。

　　消息传到娇淑宫里，姜妃失手摔碎了最喜爱的瓷器，脸上再无往日的温和笑意。

　　“给七皇子庆生？”她攥着丝帕，咬着下唇，“陛下何曾关心过小辈的生辰？”

　　“娘娘息怒……”脚下的宫女一边收拾瓷器碎片，一边抹着泪劝道，“陛下许是心血来潮……”

　　“母妃，那贱种害得儿臣好苦啊！”五皇子趁机向姜妃哭诉了一番，“这段日子，那小子趁着儿臣被禁足，便时不时往父皇面前凑，迷惑父皇，贬损儿臣，害得儿臣被父皇责骂，连出席会讲的机会都给他抢走了！儿臣马上都快十六了，究竟何时才能出宫立府，何时才能成亲啊！”

　　“那贱种先害得我儿受鞭刑，如今又迷惑了陛下，手段当真了得！”姜妃慢慢退回桌椅旁，脸色煞白，“那……便留不得他了！”

　　“娘娘，此事关系重大，不如先找太后商议？”

　　“太后最近根本不见任何人！”姜妃眼中杀气正浓，寒芒迸射，“本宫已经忍够了！那贱种心里记着仇呢，定是要找机会报复本宫的，这凉山寺会讲就是他的第一步。与其让他步步为营把我们母子逼上绝路，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叫小六子他们把人带来，随本宫去玉坤宫，一起给七皇子好好庆贺庆贺生辰！”

　　“是！”宫女不敢再多劝，领命退下了。

　　玉坤宫里，众人尚不知风雨将起，依然维系着表面的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在孝仁帝面前，二公主起先还拘谨得很，片刻后便原形毕露，却难得没挨骂。

　　看着孝仁帝脸上和蔼的笑容，还有戚皇后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柒柒总觉得气氛诡异，可在座所有人似乎都未觉察到，仿佛只有她一人无法融入眼前这温馨的团聚。

　　正当她坐立难安时，忽然听得外面宦官通报：“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姜妃娘娘求见！”

　　“哦？”孝仁帝放下了筷子，看了一眼戚皇后。

　　“妹妹定是听说陛下在这儿，来凑热闹了。”戚皇后如若平常，温柔地笑道，“那就请妹妹进来坐坐吧。”

　　“是……”宦官退下，很快便领着姜妃进了宫里。

　　姜妃小步踏入宫门，一副单薄素色的打扮，眼角还缀着红，看起来楚楚可怜，仿佛一朵柔弱的小白莲。

　　待靠近御前，她款款而拜：
　　“臣妾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二公主……”

　　说罢，又抬眼看了一圈众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忽略了生日宴的主角。

　　孝仁帝没有开口，戚皇后面不改色地唤人搬了凳子，请姜妃入座。可姜妃却忽然“咚”地一声跪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陛下，姐姐，臣妾是来认错的！”她双手合拢于额前，音色变得哀戚，“臣妾此前有幸替姐姐掌管冷宫，却玩忽职守，险些犯下大错……如今臣妾已经悔悟，不敢继续犯错，特来向陛下和娘娘禀明一切。”

　　戚皇后微微皱起眉头。

　　姜妃这话，说起来像是为她此前苛待七皇子请罪，可自打她走进玉坤宫，她就没有给与七皇子一丁点儿尊重，说的话也模棱两可，话中有话。

　　恐怕……来意不善哪！

　　戚皇后淡淡地看向孝仁帝，孝仁帝抬起眼，音色变得冷漠了几分：“起来说罢。”

　　“是……”姜妃起身，瞥了柒柒一眼，红唇一抿，道，“此前犯事获罪的李二，是臣妾宫里出去的人，他死前托人将一封密函交给臣妾。事关重大，臣妾不敢轻信，逐派人暗中查明情况，再交由陛下定夺……”

　　说罢，她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双手呈递于孝仁帝。

　　“据说大约十四年前，一名侍卫夜巡时，曾看见许答应身边的王嬷嬷从外面赶回冷宫。当时王嬷嬷谎称是去了太医院，但是那一天……”姜妃抬头瞥了柒柒一眼，红唇轻抿，淡淡吐出一句——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一。”

　　柒柒不懂腊月二十一有什么特别，值得姜妃特意强调，但见孝仁帝听到这个日期时，脸瞬间阴沉了。

　　直觉告诉她，这个日子，隐藏着杀机。

　　“朕记得腊月二十一当晚，太医皆在凝雪宫待命，这嬷嬷上哪里去找太医？”孝仁帝看完姜妃呈递的密函，脸色已是一片乌黑，目光严峻而冷漠，仿佛投射出千万剔骨刀，狠狠刮在在场每一个人身上。

　　一时间，柒柒紧张得捏起了拳头，冷汗直冒，却又听姜妃道：“陛下明察！除此之外，王嬷嬷离开时，那侍卫还听见她怀里传来了一声婴儿啼哭……”

　　“姜妃妹妹究竟想说什么？”戚皇后伺机打断姜妃的话，脸色照常，纹丝不乱。

　　“姐姐不觉得此事有蹊跷吗？”姜妃冲戚皇后弯了弯嘴唇，娇声娇气地回答，“得闻此事，臣妾立即着人暗查，结果发现那日曾有人偷偷出宫，在京郊外的山村里抱了一个孩子进宫……”

　　“妹妹慎言！”戚皇后低声提醒，双目含光，不怒自威。

　　姜妃微微颔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目光却有几分狡黠：“姐姐，臣妾也是为陛下和姐姐好。那许答应诡计多端，当年敢设计陛下与姐姐，未必干不出偷换龙种的事。臣妾猜测，许答应根本未能诞子，又或是那孩子生下来便早早夭折，故而特意着人从外面抱了一个孩子进宫，所以这位‘七皇子’究竟是不是玄氏皇族……”

　　“姜妃！”孝仁帝终于忍无可忍地呵斥一声，“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可敢为你今日所言负责？”

　　“陛下，臣妾虽不敢断言，但也知此事关系皇室血脉纯正，不能继续隐瞒不报。”姜妃慢条斯理地回答，“一应人证，臣妾也寻来了，都在宫外候着……”

　　“宣！”孝仁帝声音沉闷，目光笔直地投向门外。

　　不一会儿，姜妃找来的人证便入了玉坤宫门，齐齐跪在宫室外的院子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那是一名侍卫和一个村民打扮的男子，侍卫见过场面，倒还镇定些，那村民却是跪得战战兢兢，颤颤巍巍。

　　他们所陈述的与姜妃无二，只是又添加了一些细节末梢，让事情的可信度提高了几分。

　　孝仁帝的脸色越发难看，压抑着情绪问了几句。

　　两人虽是紧张，却也对答如流，不似作假。

　　柒柒咬着下唇，泪花憋在眼眶里，小手紧紧攒着衣角，骨节泛白。

　　不会的，许答应若真要抱养，也不会抱养一个女婴……她安慰着自己，可一想到许答应平日待她那般苛刻，却又有些不太确定。

　　可倘若她真是从宫外抱来的孩子……孝仁帝可会看在平日她勤快请安的份子上，饶她不死？

　　“父皇！”这时，玄泠震挺身而出，跪在正中，义正词严地道，“此事证据尚不充分，中间疑点颇多，还需仔细调查，儿臣愿为七皇弟求证清白！”

　　“就依太子所言，你给朕查清楚……”孝仁帝清了清嗓子，他的目光掠过柒柒，朝着她身边的戚皇后看了过去。

　　“陛下，”戚皇后不慌不忙，心平气和地道，“不如双管齐下，把七皇子的‘玄礼’给补上吧？”

　　柒柒从未听说过“玄礼”，正茫然间，却见戚皇后向她投来一记眼神，示意她不要随意开口。

　　她闭口不言，心里焦虑不安。明明是性命攸关的事，她却只能在旁聆听，将生死交由他人定夺。

　　这种感觉让她如坐针毡，不得安稳。

　　“宫里的皇子一出生都行了‘玄礼’，先前觉得七皇子岁数大了，再行‘玄礼’有些不太体面。但眼下既然出了这种事……”戚皇后用平静的声调，恰到好处地安抚着柒柒，“索性为七皇子补上‘玄礼’，否则，就算不是姜妃妹妹，以后或许也会有他人质疑。”

　　“既然皇后也这么说……”孝仁帝微微皱着眉，回头看向李总管，“派人去太庙，请国师明早安排。”

　　“是……”李公公领命，小步退出宫去。

　　“都回来吧。”待李公公走远，孝仁帝又招呼着众人回到宫室里，还命人给姜妃在桌边摆了座位，置了碗筷。

　　“吃吧，好端端的一桌菜，别等凉了。”孝仁帝音色冷漠，不带一丝温度，叫众人个个绷紧了神经，屏息凝神，都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瓷碗。

　　孝仁帝也不管众人，自己随意拣了两口菜，囫囵吞了几口饭，机械地嚼了嚼，只觉味如嚼蜡。他慢慢停下了吞咽，忽然，“啪”一下重重地将筷子拍在了桌面上，震得桌子上碗筷都随之弹跳，发出了乒乓脆响。

　　姜妃坐不住了，只得又起身跪下：“是臣妾扰了陛下和姐姐的兴致，臣妾有罪！”

　　“你也是替皇室着想，朕不怪你。”孝仁帝面不改色地擦了擦嘴，却没有开口让她再站起来。

　　一时间，气氛凝结到冰点，屋子里所有人都不敢吭声。

　　孝仁帝擦完了嘴，起身离开。

　　明黄色的龙袍晃过柒柒的视野，她忽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勇气，唤了一声：“父皇！”

　　她也不知要作何辩解，她虽是当事人，却偏偏对此一无所知。她只希望她的父皇，能明白她的无辜，体谅她的处境……不，她不敢奢求太高，只要父皇能再看她一眼！

　　再看看她啊！

　　可是孝仁帝没有转身，脚步停了一息，又阔步向前，背后的那条用金丝彩线绣出的龙，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充满威严。

　　“父皇……”柒柒失望透顶，嘴唇发紫，身子哆嗦，眼前满是许答应被人用席子裹走的模样。

　　她最终也会变成那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