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冷千言

35、035

　　柒柒的心一时间提到了嗓子眼，耳朵里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撞击的声音。

　　她硬着头皮上前，缓缓挪到了戚皇后的面前。

　　戚皇后抬起手，轻轻画过她的眉眼，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似是带着几分愧疚，微微叹了一声：“这么多年，苦了你……”

　　可说罢，她又松开了手，收敛起难得一见的情绪，让人不由得怀疑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将你置于冷宫不顾，也是希望你能避开陛下，没想到有些人就是看不得你低调……”她的音色也渐渐恢复了平淡，只是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柒柒，“事已至此，你须更加谨慎，像昨日那般唆使太子涉足冷宫，又随淮南王世子擅自出宫之事，不准再有第二次。”

　　“是……”听了这番敲打，柒柒知道自己昨日的表现和暗藏的心思已经全被戚皇后看在了眼里，顿时后背发凉，脸色苍白。

　　由于不受孝仁帝的宠爱，戚皇后一直深居简出，平日不显山水，在宫人眼里也没什么强硬手段，私底下被称作最无存在感的皇后。可今日一见，柒柒才发现，戚皇后恐怕没那么简单。

　　这位母后带给她的压迫感不输孝仁帝半分，险些直接将她刚刚挺直的脊梁又给压弯了。

　　“你身份不同于他人，平日切莫随意出头，安分一些，待过两年，本宫自会向陛下请旨，让你封王出宫。”戚皇后抬眼，认真地嘱咐，“万万不可让人知晓你的秘密，一旦事情败露，会牵累很多人赔上性命。明白吗？”

　　“柒柒谨记皇……母后教诲！”柒柒急忙应道，心里却骇然——戚皇后竟然知道她是女儿身！？

　　仔细想想倒也不觉奇怪，毕竟许答应曾是戚皇后身边的丫鬟，而碧桃也是戚皇后身边的宫女，她们有什么秘密能逃得过戚皇后的眼睛呢？

　　可当年是许答应趁机引诱了孝仁帝……虽然为人子者不该这么想，但按常理，出了这种背主的下人，戚皇后应是恨之入骨，要是知道许答应偷龙转凤、犯下欺君之罪，当趁机落井下石置她们娘俩于死地才对。

　　戚皇后为什么会帮着隐瞒，甚至还同意碧桃来照顾她？当真如此大度？莫非她与许答应的关系其实并没表面那么差？还是……

　　柒柒觉得无法理解，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好像有一地麻绳，弯弯绕绕拧巴在一起，理不清楚，叫人心烦。

　　“念你遭了这么多年的罪，本宫很想弥补一二。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不妨提出来，本宫尽力满足。”戚皇后说完了自己想说的，又收回了视线，风轻云淡地问。

　　听到这番话，柒柒收敛了心思，求道：“儿臣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有一事，望母后应允！”

　　“哦？说来听听……”

　　柒柒稍稍缓了缓气息，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戚皇后的脸色：“儿臣生母殁于冷宫，孤魂无所，儿臣恳请母后准许儿臣为其设立牌位供奉。”

　　“你要给她供奉？！”戚皇后手指一缩，尾音上扬，吓得柒柒又一下跪在了地上。

　　坏了，戚皇后似乎并不待见许答应，自己怕是会错意了，不该这么草率的……

　　“你在冷宫受了那么多年的罪，却只有这么点要求？更何况，她待你似乎并不算好……”戚皇后扶额叹道，并未怪罪，但语气中夹杂几分恨铁不成钢，“你倒是孝顺，但你那生母是因触怒了陛下，才被发配冷宫的，你可知道？”

　　言下之意，何必为一个死人再去惹得孝仁帝不快呢？

　　“儿臣知道，但许答应毕竟对儿臣有生养之恩，她后半生凄凉惨淡，若连儿臣都弃之不顾……”柒柒说着说着，眼角渐渐染红。

　　虽然许答应待她的确不算好，但她不想今后时不时在梦中见到她死不瞑目的脸，被质问为何要对她不管不顾。

　　“罢了，起来吧，本宫应了你便是。”戚皇后目光灼灼地望着柒柒，难得流露出一丝怜爱，“只是本宫要提醒你，这‘七皇子’的头衔带来的，不只是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还有皇室子弟应承的责任，更有随时被卷入漩涡的凶险。此前不想你与陛下有所接触，是怕你惹来瞩目。但如今，你却不得不去讨你父皇的欢心。毕竟在宫里，能够决定你生死的人，唯有陛下一人尔……”

　　“儿臣明白……”柒柒急忙叩谢，“多谢母后提点！”

　　虽然明白戚皇后的意思，可她心里很茫然。

　　那位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父皇，就连太子皇兄都很畏惧他，她一个落魄皇子，又要怎么去讨好呢？

　　见柒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戚皇后看了一眼佛龛里的观音，叹了一声，还是给柒柒指点了一条路：“既然你已知昨日犯了错，现在就去向你父皇请罪吧。”

　　“……是，多谢母后！”

　　…………
　　孝仁帝正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

　　夏日的炎热和乏焖完全不顾忌九五之尊的身份，就连窗外的知了也吵闹个没完，让孝仁帝的心情更加烦躁，不停向一旁的李公公使眼色，示意他快些扇风，好让他凉快凉快。

　　正燥热时，忽地一阵凉风吹了进来，驱散了炎热。

　　孝仁帝抬眼看去，就见门口多了一个小小的黑影，接引宦官低声禀报：“陛下，七皇子求见！”

　　“嗯，让他进来吧。”孝仁帝正享受着这阵清风带来的一瞬舒爽，便没将其拒之门外。

　　于是那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滚到了他的书桌前。

　　“儿臣……叩见父皇！”稚嫩的嗓音，软软糯糯地唤着，让人无法生厌。

　　“起来吧。”孝仁帝随意招呼，眼睛不经意地往柒柒身上一瞥，顿觉几分惊讶。

　　之前见到的七皇子，一身太监装扮，看起来穷酸又蹩脚，不甚讨喜，加上李二那太监的胡言乱语，便更让他心生厌烦。

　　可看七皇子今日这一身，衬得他肤色雪白，脸色明媚，那双本就喜人的圆眼也更加清澈透亮，倒有几分玄氏皇族的气度，一扫孝仁帝心中的疑云。

　　“儿臣不敢。”柒柒陪着小心，颤巍巍地告罪，“儿臣不知宫中规矩，昨晚私自出宫，酿成大错，还请父皇责罚。”

　　“你是来认罪请罚的？”孝仁帝丢下了手里翻阅的奏折，带着几分兴味看着柒柒，“那你说说，朕该怎么罚你？”

　　柒柒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可以，她希望孝仁帝能罚轻点儿……别让她的小屁股开了花。

　　她眼珠子在孝仁帝周身转了一转，忽然瞥见李公公手里的扇子和额头的汗珠，便壮着胆子道：“那父皇便罚儿臣……为您扇扇子可好？”

　　“呵，你倒是机灵得很！”孝仁帝嗤笑一声，给了李公公一个眼神，李公公会意，便把手中蒲扇捧给了柒柒，笑道：“七皇子能有这份孝心，让奴婢都跟着沾光了。”

　　柒柒接过扇子，谢过李公公，便起身上前，走到孝仁帝身侧。

　　很少有人能如此近距离瞻仰圣颜，不过是换了个角度，便让她瞧见孝仁帝额角泌着汗珠，藏着几根白发，倒是和平常人没什么不同，甚至，更显苍老些。

　　柒柒轻轻晃动扇柄，朝着孝仁帝一下一下扇了起来。

　　一阵阵凉风抚上孝仁帝的后背，带走了热度，孝仁帝浑身舒爽，又低头看起奏折。

　　就这样，书房里变得静悄悄的，只见桌案上的宣纸，时不时被轻风吹起一角，似是要努力发出一点轻微的动静，打破沉默的僵局。

　　柒柒扇着扇着，手有些酸软，后背也浸湿了。

　　她面不改色地坚持着，目光渐渐望向了远处。

　　御书房的另一面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图上山脉轮廓清晰，水纹明显，不知不觉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孝仁帝忽然觉察到背后的风力逐渐消退，侧目一瞧，又顺着柒柒的目光看了过去，发觉她是在看舆图，不免笑道：“怎么？对这舆图有兴趣？”

　　柒柒回过神，一边用力摇了摇蒲扇，一边答道：“儿臣从未出过京城，昨日听淮南王世子说及青州，便想着会不会在这幅图上找见。”

　　“青州？确实是他们宋家的封地。”孝仁帝闻言，忽然来了兴致，放下手里的奏折，一抖袖子，起身踱步到舆图之下，伸手戳了戳位于图纸南端的一片青色山地，“喏，这便是青州。”

　　柒柒抬起头看着舆图，两眼放光，那神色就和看见了美味的猫儿一样。见状，孝仁帝便在舆图上指点起江山：“这里便是我们的京城，依山傍水，四通八达……”

　　“这是西北边疆，你大皇兄就驻守于此。过了边塞便是草原，那里有一群蛮匪……”

　　“这里是……”

　　孝仁帝难得亲自指点皇子，而且这名学生又十分配合，每每听他解说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时，都会以无比惊羡的目光回应着他，让他颇有成就感，便说多了些。

　　一个愿教，一个愿学，气氛也极为融洽，不知不觉就让时间流淌而过。

　　直到孝仁帝一眼瞥见李公公在一旁偷笑，这才惊觉自己竟荒废了许久时间，便又绷紧了脸，撇下舆图和柒柒，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

　　“这些都是常识，是你身为皇子本就该知晓的东西。”孝仁帝本想端着架子教训几句，却见小人儿不舍地离开舆图，一脸落寞。

　　他忽然想起，这小东西生长在冷宫，应当没机会学得这些“常识”。

　　孝仁帝的心，忽地就软了。

　　“皇后说你身体羸弱，无法与众皇子一道习武。这武课可免，但不可荒废学业。”孝仁帝没有再抬眼，随意翻了翻奏折本，“明日你便去尚殊院，与其他皇子一同修习。若敢怠慢功课，朕自会重罚！”

　　“是！儿臣必定刻苦学习，不辜负父皇苦心。”柒柒急忙应道，又偷偷回望了一眼那幅舆图。

　　虽然和众皇子一道学习有所不便，但学习之后，她便也能懂事明理了。若是她再努力一些，就能变得像父皇那样无所不知了吧？

　　柒柒在心中窃喜，却未察觉到，她已在不知不觉中接纳了孝仁帝的存在，并对这位遗忘她多年的父皇产生了一丝仰慕。

　　或许是血缘造成的不可抗力。她一边畏惧着，一边又想要亲近；一边恨他无情，一边又说服自己体谅他不知情。又或许她渴求这个给予了她一半生命的男人的关爱，只是想借此填补这么多年心里留下的空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