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贼》冷千言

32、032

　　月明星稀，清风瑟瑟，帝王的寝宫内依旧烛火明亮，宛若白昼。

　　孝仁帝坐在书桌前，手中拿着一本奏折。虽然目光一直落在那奏折的纸面上，他的眉头却随手下人的禀报，渐渐扭打在一起。

　　“那些书生，当真如此狂妄，敢妄议王府世子？”听完，孝仁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抬眼问道，“世子当时是什么反应？”

　　“回陛下，”回话的一身黑衣打扮，腰间佩戴着象征其暗影卫身份的令牌，“世子倒是没反应，但是七殿下……”

　　他将发生在天香楼的争端细细说了一遍，孝仁帝皱着的眉头渐渐铺展开来。

　　他想到之前见到的七皇子，身子瘦小得可怜，还畏畏缩缩，一身奴气，叫他不喜。

　　本以为那孩子天生是个软弱老实的，不会引来什么风波，没想到那小家伙居然敢私自离宫！更没想到，小东西看似柔弱，却还有几分傲人骨气，敢于在众人面前维护友人，且思维缜密，口齿伶俐。

　　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想到这里，孝仁帝眼中竟有了几分赞许。

　　“那孩子真叫朕意外！嗯，古卿之后处理得也不错。但那宋广义之子，烂泥扶不上墙，惹是生非！明日便让人传旨，找个理由将那蠢货发配充军！其父管教无方，罚俸一年！”

　　“是，奴婢记得了。”一旁的李总管见状，急忙笑着迎上来劝慰，“陛下莫要费神，当心伤了龙体。好在七殿下和淮南王世子人没事，这会儿已经快到宫门口了，陛下可以宽心歇息了。瞧这些奏折，若是让那几位上奏的大人瞧见，怕是要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了。”

　　“呵呵，就你会说话！那你与朕说说，你那同族晚辈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孝仁帝忽然平白一问，问得李公公肩膀一耸，冷汗幽幽地冒了出来。

　　所谓同族晚辈，自然是指被抓进刑牢的前冷宫管事太监李二。

　　李二在狱中不但不知悔改，还口放厥词，说了些不干不净、大逆不道的话，惹得孝仁帝不快，叫李公公恨不能立即大义灭亲，以绝后患！

　　“奴婢瞧着，七殿下眉眼与陛下一模一样，那些浑话陛下不必放心上。若是陛下实在不放心，可以让七殿下去太庙行个玄礼，以验明身份……”李公公挑着词儿说。

　　孝仁帝脑海里浮现出那双明亮讨喜的杏眼，脸色渐渐缓和了些：“玄礼就算了吧，七皇子如此岁数去行玄礼，国师定要唠叨朕不可。”

　　李公公心里刚松了一口气，却不防孝仁帝又问：“那你说，他擅自离宫，朕该如何罚他？”

　　“陛下，以七殿下现在的身子骨，怕是再受不得惊吓。”李公公急忙劝道。

　　“哼，这倒是……”孝仁帝想了想，冷笑一声，“想来也都是宋家那小子教唆的，要罚，便罚他好了！”

　　“可……”李公公刚一开口，便见孝仁帝冷冷地看过来。他打了一个寒战，只得低头应了一声，心里替宋枫晗委屈。

　　也不知为何，陛下总看不惯淮南王世子，却又偏偏挑他来宫里当伴读，不会就是等着他犯错，好为难他吧？

　　真是可怜了这宋世子……

　　李公公心有余而力不足，当晚，一道圣喻便传到了东宫。等柒柒和宋枫晗踏进东宫宫门，一队侍卫就从长廊上鱼贯而出，如同泉涌，瞬间将他们二人团团包围。

　　“你们这是做什么？”见情况不妙，柒柒急忙护在了宋枫晗身前。

　　忽然，侍卫左右分开，让开了一条道。玄泠震出现在堂前的台阶上，负手挺胸，板着脸大喝：“淮南王世子，不守宫中规矩，教唆七皇子擅自离宫，你可知罪？”

　　他面无表情，音色冷峻，但看向两人的眼神并不冰冷。

　　“哎，不就出趟宫嘛，有什么……你们干嘛？放开我！”宋枫晗心里明白，立即使出本事卖力演出，又嚷又叫，与侍卫撕扯推搡，活脱脱一个恶霸版黄盖。

　　“不是世子的错，你们别抓他……”柒柒倒是真心全力阻扰侍卫，可她人小腿短、力不从心，反被一侍卫逮住，送到了太子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其他侍卫齐齐扑向宋枫晗。

　　“世子！”

　　看见侍卫们把宋枫晗架起，柒柒吓得小脸发白，手忙脚乱地拉着玄泠震就想跪下求情：“皇兄，不是……不是世子的错，是柒柒想要出宫，是柒柒央求他带我去的，和世子无关！”

　　“柒柒，你尚且年幼，不知宫里的规矩，不知者无罪。”玄泠震拉起柒柒，轻描淡写地撇除了她的罪责，又故意大声道，“但世子身为年长者，怎可如此荒唐行事？来人，将世子带去西厢，念其身上有伤，便在堂前罚跪一晚，以免再犯！”

　　“是！”侍卫们毫不留情地拖走了宋枫晗，远远还传来宋枫晗的叫嚷：“放开我，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柒柒伸长了脖子，直到再也望不见世子，才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柒柒，”玄泠震不想她难过，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世子不会有事，孤向你保证。”

　　可柒柒的情绪依然难以平息，自责与愧疚交织在一起。

　　还说要当人好兄弟呢，结果先害得宋枫晗背上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把人拖累去罚跪。

　　宋大哥会不会后悔认她当兄弟？
　　……………………

　　这天夜里，许是已经入了秋，秋风乍起，夜露微凉，饶是跪在软垫上，那寒气也自脚底蔓延上来，叫宋枫晗打了个寒战。

　　他被罚跪于堂前，除了偶尔头顶房梁上有些不速之客掠过，倒也没什么人敢靠近。

　　到了这会儿，估计那位也就寝了，所以连那些前来打探消息的梁上君子都不见了，他这才放松了身子，摆直双腿，坐得四仰八叉，毫无礼法。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他又急忙重新跪好了身子，规规矩矩，稳如磐石。

　　“吱”，木门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声响，一人自门外进来，又飞快地关上了门。

　　宋枫晗回头一瞧，顿时愣住：“是你？你来做什么？”

　　来者一身深红色制服，打扮得像是一个小宦官，端着一小盆水，胳膊上还拴着一个小包袱。

　　就像他此生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她时一样……

　　她一股脑儿钻到宋枫晗身边，温软的身子挨着他，让两人的影子在地上融为一体。

　　“宋大哥，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点吃食……”柒柒从包袱里掏出了一个更小的包袱。她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宋枫晗晚上跟着柒柒吃了一顿素，这会儿还真有点饿，便大大方方地领了情，一点都不见外。

　　可是没想到，包子还没吃完呢，那双小手又搭在了他的肩头，捏住了他的衣领。

　　宋枫晗顿时缩了缩脖子，转头问道：“你干吗？”

　　“宋大哥之前为我挡住了酒樽，身上被泼到了，我……我帮你擦擦身……”柒柒抬起小手，让宋枫晗看清她手里攥着的软布。

　　“哦……”宋枫晗耸了耸肩，最终还是放松了身体，任由柒柒褪下他的锦袍中衣。

　　桌案上的红烛微晃，昏暗烛光落在宋枫晗的肩头，将原本偏白的肤色染成了小麦色，仿佛给他披上一层会反光的铜甲。

　　避开新得的伤疤，那肩颈两侧就如隆起了小山包，结实的肌肉挤出一道道沟壑，又如水波向下晕皱……

　　纵使早就看过这具壮实的躯体，柒柒还是忍不住感到脸红心跳，不敢随意乱看，只好撇过头去，一点点擦拭着宋枫晗的身体。

　　她的动作又缓又柔，还有些拖泥带水，挠得人心痒。

　　宋枫晗脸皮子发烫，但光着的身子却冷飕飕的，一阵穿堂风吹来，竟把他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柒柒忙拾起宋枫晗的外袍给他披上，又指了指厢房东室：“我替你跪一会儿，宋大哥进去休息吧。”

　　“你要替我跪？”宋枫晗一愣，心里立即戒备起来。

　　小丫头今晚又送吃食，又帮擦身，还要替他受罚……这么殷勤，又是为了哪般？难不成还真把他当兄弟，打算两肋插刀了？

　　他急忙耷拉着眉毛，故作嫌弃：“算了吧，你这身子骨，再跪一会儿我又得抱着你去找秦叔！”

　　柒柒想反驳，似乎又无言以对。目光往屋里一转，她又爬起身来，跑进了东室。

　　没多久，就看她抱了一床单被出来，避开宋枫晗后背的伤，环绕其身，将被子两角拉拢到他的胸前，将他包成了一个松松垮垮的粽子。

　　宋枫晗：……

　　“宋大哥，可还冷？”包好了“粽子”，柒柒蹲下身来，托着腮帮子关切地问道。

　　“不，不冷了。”宋枫晗讪讪地收拢了被子，心神不宁，是以很快就被捂出了汗。

　　柒柒倚着宋枫晗身边坐下，小声嘀咕：“宋大哥，柒柒以后再也不骗你，换我来为你两肋插刀……你别讨厌柒柒好不好……”

　　“……”忽然听到这番话，宋枫晗心里五味杂陈，漆黑的眼珠动也不动。

　　他曾多么希望能听到这样的话，哪怕只是哄骗他，就像以往那样，用那张满是谎话的小嘴哄得他晕头转向，让那甜如糖浆的砒霜渐渐透入他的肺腑，把他心里填满烂疮。

　　但是如今的他，已经不想再听她的谎言了！

　　宋枫晗晃了晃身子，正要开口撵人，却听见身旁传来一声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声响，肩头也随之一沉。

　　宋枫晗低头一瞧，是柒柒靠了过来。

　　她的身子挨着他的被子，头靠在他的肩头，人似乎已经睡着，露出一脸倦容。

　　纵使隔着一层被子，他似乎也能感受到从她身上传递而来的温度，令他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

　　这也是她的手段吗？

　　他想直接推开对方，可是看着那张消瘦的脸，想到她下午虚弱的样子，他探出的手又停下了动作。

　　窗外树叶沙沙响，偶尔传来几声虫鸣，许久，才听得宋枫晗一声略带自嘲的轻笑。

　　“算了，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