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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穿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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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珠没有力气站起来,喉中被淤血堵着,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模糊的双眼被披散的乌发遮着,只能隐约看清斑点微光。可她清晰的听到了,炎修对大师兄说的每一个字。
杀了她。
她努力竖起唯一好用的听觉,想听清大师兄是怎么答复炎修的。
炎修的所作所为,大师兄还什么都不知道,定不明白为何师父和她为何会在他道侣大礼上演你追我逃,同归于尽的戏码。
若她和师尊说了完全不同的真相,大师兄会信师尊,还是信她?
可她如今口不能言,唯有等待。
等了许久许久,诺大的林中,只有唰唰的冷风声,回应了她。
怀岁挽于沉默中缓缓站起,手心一转,悬天光剑应召而来。他转过身,不急不缓的走向离珠。
“杀了她,”炎修狠狠道,“必须杀了她。”
怀岁挽在离珠身前站定,道侣仪式的礼服白如霜雪,在战斗过去一团残破凌乱中更显一尘不染,剑锋向下,指向虚弱却还努力者望着他的的离珠。
模糊之中,离珠看见了指着她的光剑,她欲张口,可依旧发不出一点声音。
离珠入仙宗这些年,仰望着大师兄的一言一行,深知大师兄的处事原则和温柔品性,就算眼前是他深恶痛绝的仇人,他都不会趁人虚弱时不分缘由的取人性命。
更何况,她和大师兄还有同门的情分在。
可大师兄的光剑,还未让她念想完过往,刹那之间就向着她心丹之位,毫不犹豫的穿过。
一剑穿心,毫无怜惜。
甚至连一个争辩的机会都不愿给她。
她看不清怀岁挽的表情,那张脸的表情是悲伤,是愤怒,还是欣喜,她听得见炎修的哈哈狂笑,继而剧痛由丹田传遍全身,仙门赋予她的那颗心丹,随着光剑拔出她的身体,破碎成粉末。
另一颗赤火之丹,似乎感受到危险的临近,自发的挪移了位置,回避了悬天光剑的刺入。
离珠呕出一口血,然而心丹碎裂的痛楚,远远比不上她此时此刻的心痛。
是了,她不是仇人,却是必死之人。
她知道仙门七宗最大的秘密,她是驭妖琴的主人,是唯一能让天地间被清炎锦模糊过的记忆恢复清明的存在。
纵然怀岁挽知她无辜,那又如何。
师命难违。
再多的情谊,也敌不过师尊的一句命令。
她并不是第一个,大师兄不是也因为炎修的命令,随随便便和一个女修结成道侣,而舍弃鹿致师姐了吗?或许大师兄是知情人,知道他的道侣之礼,是为琼玉宗的妖物取杀外门弟子生魂补心丹而制造机会。
离珠好笑,她心心念念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豁出心血乃至性命只愿他顺遂平安的人,那个仙门七宗唯一对她温柔对她好的人,正持剑刺向她的命门,想要夺走她的性命。
大师兄不曾知道过她的喜欢,也不曾有一刻喜欢过自己。
她付出的一切,太不值得了。
她想对自己说,“离珠,你真傻。”
光剑沾着赤红的血,靠近她的命门,光剑上注入了仙力,足以毁去她整个丹府。那颗赤火丹避开了第一剑,如今很难再避开。
离珠缓缓的闭上眼睛,一滴清泪,于眼角滑落。
她的仇,她的恨,她卑微而深刻,却无疾而终的一世暗恋,终将随着这一剑,丹毁道消。
光剑离她只剩半寸,离珠直觉心丹自行运转,竟将环绕她周遭的仙力引入她的身体,摔在一旁的驭妖琴,席地而起,悬于空中,瞬间燃起了熊熊火焰,竟自发的奏响了一串毫无规律的乐音。
怀岁挽的光剑,停在驭妖琴乐音奏响的一刻。
驭妖琴的赤火越烧越旺,一眨眼功夫就将半边林子变成了火海。怀岁挽如同没有察觉一般,立在原处,任由赤火烧上他的礼服。忽的自阵外而来御风仙术,长藤卷起他的腰臂,将他带离了阵中。旁边动弹不得的炎修和昏迷的晴越,亦被长藤卷走。
离珠于火海之中,四肢无力的躺着,她的视线却随着乐音,越来越清晰,看清来救人的是临江宗的灼焰长老和日丽长老。
她一直追随着怀岁挽从阵中消失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心中最后一丝期许和妄念,终于在阵法重新合上的那一刻,连藕带丝半点不剩的扯断的干干净净。
万籁俱寂,赤火不息。
不知过去了多久,离珠终于感到心丹不再自行运转,驭妖琴的乐音也戛然而止,化作一根木簪,稳稳落到了离珠手心。
然而火焰依旧在,拘泥于阵法中,没有扩散出去。阵中唯有她一人,她的衣衫早已在火中化为灰烬,半边赤火族的血脉护她周全,肌肤沾染泥泞却白洁无伤,没有一丝一毫被火焰灼伤的狰狞。
离珠终于精疲力竭,意识沉入神识海黑暗之中。
*
无尽树底。
乌云之下,是交错盘绕的枝杈,枝杈下漆黑一片,死气沉沉。
银彧趁着守军不备,溜进来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叶双让他来找人,可转了几百圈,依旧没有找到什么赤火族长。
他手心燃着赤火,照亮四周目之所及之处,空空荡荡,半埋在地下的,唯有不知若干年前的森森白骨。
无尽树的树干在哪呢?银彧一直没有找到。空旷之地犹如迷宫,即使有赤火照明,好像也总是走不到尽头。
“段笙,给老子滚出来,”银彧的耐心所剩无几,若不是叶双说,世上唯有段笙知道如何彻底治好美人的心丹之伤,他才不会在这种昏天黑地的破地方待这么久。
银彧又喊了几声,许久也没有回应,都说世上除了赤火族,没有任何活物能在无尽树下存活。即使是赤火族,寿命也会缩短。想百年前赤火族皆被封印在此处,暗无天日着实难熬窒息,难道他们都已经死了?
不会的,叶双说过,封印段笙的人,从没有想过要去段笙和赤火族人的命。
他听鹿致说过,封印赤火族的人是一个叫做宗禹的。可叶双却说,宗禹并没有能够打败段笙的力量,当时他因为妖奴梨花和还是临江宗主的段笙闹翻,之后就离开仙山来到宛城,再不问仙宗事。他虽置身事外,也在清炎锦模糊仙宗弟子和天下人记忆的时候,出去看了一眼,那时仙宗已然被妖族控制,而封印段笙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神秘黑袍人。
仙宗里的修士,一大半都是妖族,鹿致是妖,也并不奇怪。而一直被作为赤火妖,被迫东躲西藏的他,才是三千年传承至今的仙族血脉。
乱七八糟的事,他不懂,也懒得去想,是赤火族也好,赤火妖也罢,他银彧就是银彧,没什么不一样的。
“不管了,”银彧不想再浪费时间,手上赤火化化作两个火球,直接抛上头顶无尽树的枝杈。
无论封印和无尽树干藏在哪里,只要烧毁了无尽树,总能找到段笙所在。
或许是火焰太轻,树杈燃起微微火光,火光随之熄灭,银彧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被他赤火烧到的地方,又生出了一截枝杈。
他不介意让赤火烧的再旺盛一点,正要铆足了劲儿来一片赤火燎原,忽听见神识海有声,“吾族,住手。”
“段笙?”银彧举目四望,谁也没有,“你在何处?”
“吾等身在阵中,尔不得见,”段笙的声音十分微弱,“切勿用赤火灼烧无尽树。”
“为何?”
“吾族赤火,能让无尽树生长,”声音道,“无尽树一旦开始生长,便不能停下,厄灾将毁天灭地,世上活物无一能够幸免。”
银彧倒吸一口凉气,好在段笙及时制止他。三千年前的无尽树厄灾,他也听说过,不过当年人皇则宣好像让无尽树停止了生长,也不是像段笙所言,完全没有办法。
“尔寻吾,何事?”
“妖族心丹损毁,如何能痊愈?”银彧将他和鹿致的人妖契约,与段笙从头讲到尾。
“叶双还活着?”段笙的声音带着讥讽和冷意,“是他让尔来寻吾的?”
银彧一愣,他一句都没提叶双,段笙怎么知道的?叶双说他和段笙有宿怨,万不可在段笙面前提及他。
段笙冷笑,“人族生魂虽可用,但只是暂时弥补心丹缺失。就如同已决堤的水坝,用树枝枯叶暂且堵上,可若是遇到更大的洪水,就会决口。且被用以生魂的修士,将接受生魂的神识,神识海将噩梦不断,直到他彻底沦陷,永坠黑暗中。”
“你有办法治好,对吗?”
“有,”段笙道,“你是她的妖主,只要你想,她就能活。”
“只要我想?”
“妖主不仅能决定妖奴的死,也能决定妖奴的生,”段笙知道,妖奴契约的一切都已经被宗禹毁掉了,清炎锦模糊了所有人的记忆,那世上对妖奴契约的认知,或许只剩下叶双和无尽树下的他们没有受清炎锦波及的赤火族。
始帝创立七宗,守护人间,是以最强大的赤火族聚集成临江宗为首,妖奴契约最详细的记载,也一直在临江宗中。叶双只是琼玉宗的长老,只知道其中一小部分。
“尔与尔妖奴缔结妖奴契约的那一刻,她的心丹已碎,已经是个死人了,”段笙将书中所载告诉银彧,“她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与尔的人妖契约,尔以尔心丹,分给了她一半,在她体内相融成了新的心丹。她因尔而活下来,所以她不能伤害尔,尔亦能感知她的一切。尔心丹失去一半,会暂时失去一些力量,不过慢慢的,当妖奴的心丹生成,她的力量会成为你的力量,你会恢复如初,或许更加强大。”
银彧回想和鹿致结下妖奴契约的时候,鹿致是想杀了他的,而他也是孤注一掷的想活命,两人硬碰硬之后,心铃就冲出来,之后他们就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的赤火还消失了一段时间。
“缔结人妖契约,是十分凶险的事,”段笙道,“可明知如此,想不劳而获的人还是会冒险去和法力高深的妖物缔结人妖契约,获得妖族的力量,掌握妖族的生死,奴役妖族为自己做事。”
“所以,若是我再把心丹分给她一些,就能救她?”
“是,”段笙叹气,“可又有哪家妖主会为了妖奴,减少自己的寿数?”
这有什么难的,银彧抱拳告辞,随便找了个方向,“多谢段前辈。”
“等等,”段笙道,“吾想尔帮吾一事。尔可认得离珠小友?”
“离珠?自然是认得的,”银彧没想段笙会认识离珠,离珠何时进来无尽树底的?
“她有危险,尔可愿救她?”段笙因为曾经在离珠的神识海中,种下过相思绕,虽已经过了期限,但若离珠有生命危险,他能感知到一点点。
“什么危险?她在哪里?”银彧以为离珠跟怀岁挽回仙宗了,瞒住他和鹿致在宛城的事,他可是欠了离珠一个很大的人情。
“吾也不知,”段笙的声音逐渐隐去。
银彧心急火燎的往外跑,想段笙不愧是他们赤火族的族长,神通广大,人在无尽树底,还能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离珠,撑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