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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夔州 ...


  •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夔州了。"小伙计沿着走廊敲门,提醒船客做好下船前的准备。

      此时船正在一片白雾中穿行,桅杆上挂着串串晨露。顾希昭本靠着船檐,独自望着水景发呆,听到这一呼唤有些晃神,此时恰好有强风吹过,露水便落在她脸上。

      露水极凉,带着些水腥味,叫她一颤。原来这船比预定日期更早靠岸,分别比想象来得更及时。

      她正用手指晕开那露水,就见到何思忆同韩载欣往自己这走来,见她脸上有水痕,何思忆故作惊讶地划了划自己的脸,"姐姐,你哭了?该不会是舍不得我们吧?"

      顾希昭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

      何思忆这一路上总爱含沙射影,劝她别去夔州,说穷山恶水,实在危险,顾希昭甚至怀疑她会不会悄悄跟在自己后头下船。幸亏昨日听见她与越笙闲聊,说要在湘水附近下船,日后再去越州,她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能摆脱这离家出走的两人了。

      但这安心之中,又隐隐有些别的情绪。

      顾希昭来不及为自己辩白,就见韩载欣用手肘轻推何思忆,"别说这些玩笑话,思忆,临近离别,顾姑娘伤神也是难免。"

      他又看向顾希昭,郑重道:"顾姑娘,我们是来道别的。这一路山高水长,还望你与沈兄保重。你于我和思忆有恩,这份恩情有朝一日我一定相报。"

      顾希昭点点头,"保重。但报恩就不必了。"

      韩载欣只是摇了摇头,又看看何思忆,"思忆,你有话单独对顾姑娘说,那我便不打扰了。"

      顾希昭疑惑地看着韩载欣转身离开,他这一回倒是干脆利落,不像以往一样,对她和何思忆在一块总是耿耿于怀,生怕她吃了何思忆不成。

      人真是费解的生物。

      何思忆悄悄凑近她道:"我是来谢谢姐姐的。多谢姐姐,帮我了结了一件心事。"

      顾希昭疑惑了:"心事?我可没帮你。"

      "这才是姐姐的行事作风--助人自助而不自知。"

      何思忆将手背在身后,笑眼弯弯看着她。顾希昭心里发怵,她帮了她什么呢?是何思忆帮她还差不多。

      她懒得多想,与何思忆打嘴仗就是费嘴皮子,干脆乘火打劫:"那作为回报,把我落水之前发生的事讲给我听吧。"

      "姐姐,我这个人呢,喜欢不散之宴席,喜欢后会有期的故事。就让我把那时的事当作秘密,下次相逢之时再告诉姐姐吧。"

      顾希昭皱眉看着她牵起自己的手,将一块物件塞进她的手心。

      "姐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这话,她就裙摆飞扬地跑开了。

      那物件是块石头,纹理粗糙,平白无故硌人手疼。她定睛一看,这白色小石子原是一块印章,上头刻着一个连她也看得懂的篆体红字。

      左边是日,右边是召。

      合起来,是一个朱红的昭字,昭昭然刻在白石上。

      顾希昭苦笑,把石头放进袖间,走进舱中的小隔间,沈陵光早已坐在那等着她了。他脸上明显惴惴不安,直到看见她,眉眼才有些放松。

      李钧正向他递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听说夔州人口凋零,日常饮食却极贵,我已经将干粮钱财放在里头了,还有一些常备的药材,收好了。"

      沈陵光接过包裹,沉声道:"多谢了。"

      李钧笑笑,"你帮了我那么多忙,这些不是应该的吗。陵光,不管你们之后有何打算,都可以去马帮各地的会馆报上我的名号。"

      一旁的越笙已同沈陵光道了别,转向顾希昭,轻声道:"顾姑娘,珍重。"

      她这短短一句包含千言万语,顾希昭知道她与自己皆不是多话的人,便也点头一笑,回道:"越姑娘,珍重。"

      相逢相伴的旅途,就在这一句"珍重"中,重又一一浮现在眼前。

      船行渐缓,周遭景色也从青翠画屏转为沙滩堤坝,水流愈缓愈浊,直到连上船港处的竹筏,舟行一顿,船停了。

      "下船咯--"

      舟翁们悠长的号子声在水岸边响起,船上水手的脚步声也加急了,江边脚夫吵吵嚷嚷地上船,货物一批批地搬运下船。

      时间已经不容许她再拖延了。

      顾希昭看向沈陵光,两人无言地起身,走下船舱。身后跟着其余五人,在渡口暂停片刻,两行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只有李钧神色如常,再三叮嘱几句,便就挥手道别了。顾希昭没有多余的行囊,却感觉身子千钧般沉重,一路上她没有回头看,只是从袖中掏出了那硌手的石块,紧紧握在手中,爬上了进入夔州城门的长长阶梯。

      `

      夔州城与四四方方的渭水、锦官都不同,进城的山路崎岖不平,刚到了山顶就又要下坡,山顶无云,山脚无晴,唯有一缕白雾腰带般挂在山城间。城镇建筑有些伟丽的影子,却大多断了墙角,折了窗棂,也并不见多少居民来去,客栈没有游人如织,多是搬货的脚夫在此停留,人人捧着一碗清汤面,加上些贫瘠野菜裹腹。

      顾希昭想起夔州水景图册上写着的,夔州城原是东西水货交汇点,远比渝州繁华,可自二十年前的大水后,城中不少街道都沉入水中,多少人的家财万贯一夜散尽,多少人的繁华绮梦一夜破碎。正如李钧所说,江水两岸城市荒废,田野荒芜,城民乡民皆成了流民四散。

      顾希昭跟在沈陵光身后,看他敲开一户户人家问路。那些人见沈陵光是个生面孔,又不通乡音,说了两句土话便关上门,不再理会二人。两人毫无头绪,只能继续在阴沉的山城里前进,此时云雾堆积,偶有雨点淅沥,斜打在两人肩上,迷蒙了双眼。

      走了半日,顾希昭问道:"师兄,就凭那封信,我们如何找到她?"

      她在上船前也问过相似的问题,那时沈陵光并未给她答复。现在两人一前一后在山路上走着,正和当日从无因山去渭水城的景象如出一辙。那时也只有他们两人,没有计划,没有目的,不过那时炎炎夏日,她的影子被沈陵光踩在脚下,心中浑然不觉,而这一回山路的阶梯都淹没在一片渺渺茫茫中,唯有雨点梭梭,前路不明,也无人在山上等着他们回去。

      沈陵光停下脚步:"栖真师姐是夔州人,本姓巴,我想从她的姓氏入手,找到她旧时的住处。"

      "有道理。"顾希昭点点头,这一路上多是听李钧高谈阔论,打点前后,她以为沈陵光早就做了甩手掌柜,不闻不问,唯有一腔热血,无知无畏。现在她转念一想,他脱离夷微派,又在锦官出现,一定早就做好了打算,而早在渭水城时,他也比自己想得更深更远。看来李钧说得不假,没有做好打算的唯有她一人而已。然而,现在才开始好好思考……是不是太晚了些?

      "对了,师兄--"

      沈陵光转过头:"怎么?"

      顾希昭仔细打量他,他脸色泛白,额头流汗,看来前几日晕船影响不小,这半日又是山程奔波,瘦削的肩膀有些发颤,不禁开口关切道:"你之前晕船,现在还好吗,我们要不休息片刻?"

      沈陵光垂下眼眸,别开眼神,"我无事。"

      他转过头便往前走,也不知是为何,脚步快了起来。顾希昭不解何意,也加快步伐跟上他。

      "师兄……"

      沈陵光忽地停下,转过头,"我真的无事。"

      顾希昭怔怔地看着他:"唔……你、你脚下有泥,下山又陡,走慢一点。"

      沈陵光低头看向自己脚下,才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了",便又快步往下走。

      这不是完全没有放缓脚步嘛。顾希昭默不作声地吐槽,但是刚刚他那种语气……确实不像那个以往爱管教人的老母亲,也没有事事会看人眼色的小媳妇味了。

      等等……刚刚自己所说的,不正像沈陵光总对她说的话吗?而沈陵光回的,不就是她每次对他的回话吗?

      什么"无事","真的无事",他分明就差把"不要管我"四个字说出嘴了。

      顾希昭感到羞愧难当,不由得捂住脑袋。要知道天底下最讨厌听到"你还好吧"这种问题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本人。可现在她居然也受了沈陵光影响,开始爱管闲事,对人说东说西,指手画脚?

      顾希昭连忙跳下满是苔藓的台阶,跟上沈陵光,她咳嗽几声:"咳咳……抱歉,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趁沈陵光反应过来前,她连忙又转换话题:"栖真师姐是夔州人,那她为何会去夷微派?她还有家人在这吗?还是说,二十年前的水患……"

      她的声音弱下去,怕自己触碰到他别的心事。

      沈陵光的脚步慢了下来,"师姐不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水患来无因山的。"

      他顿了顿,理清思路,解释道:"师姐的父母是夔州一带有名的富商,在她三岁时便把她送上山了。她是家中独女,备受宠爱,不愁吃穿,入夷微派只是为了避开命中灾星。师姐出生之日是重午,满月时便有游僧前来登门拜访,说她尘缘淡薄,若作商户人家的女儿长大,只会夭折而死,要将她带去做圣女。师姐的父母舍不得,又找了人算前程,无一不是恶果,最终才托人将她送上无因山。"

      沈陵光一边说着,脸上露出些怀恋的神色。

      "师姐长大后,确实是尘缘淡薄,师父常说她有仙人之姿,难得见她与同龄人打闹,往往是独自观文识字,十岁时便背完了派中典籍。她父母听闻此事,便为她斥巨资搜集天下书,只是为了让她解闷。不过……师姐却不怎么思念父母。据她说,儿时被父母接去家中,只会觉得商户门里门外皆是铜钱味,有百般不好受,以后便找借口不回夔州了。她异常聪敏,过目不忘,普通人花十遍背记的心法口诀,她看一遍就会了,剑法也是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听广恒长老说,那时派中还一致想让她早早掌事,可惜十年前……"

      顾希昭听着,不免感到一阵头疼。她原以为栖真同沈陵光、绝尘、佑平几人的背景差不多,现在一看,如此异于常人的神仙师姐,很难不给师弟师妹们造成异常的精神压力。

      "你压力也很大吧,要是真找到了她,你又该怎么与这种不犯错的神仙相处呢?"

      辩才天女?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听到她的声音?

      顾希昭猛地将手指戳向太阳穴,现在可不是犯困的时候啊!

      沈陵光说得入神,根本没意识到她的异常举动,继续道:"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师姐会去何处?她不喜嘈杂之境,不愿与常人相处,想必是会去山间隐居。可我没想到……她会回到她儿时不想回来的夔州。她隔离尘世多年,真的能适应俗世生活吗?在这里又可有聊得来的人?"

      山风渐盛,雨点转小,白雾被风吹散,沈陵光抬头看向夔州城外山林间的参天大树,一片深绿寂寥,间杂深黄浅红,在阴惨惨的天色之下愈发迷离。

      `

      "巴?你们要找姓巴的人家?"

      连续敲开几家客栈后,总算找到了一名略通官话的客栈老板。他揉着惺忪睡眼,喊来了在后厨劳作的几名女人,"嬢嬢,听过城里巴姓的人家么?还是个富商?我们这地哪里来的富商……"

      那几名女人摇摇头,其中一名与同伴咬了咬舌头,脸上露出嬉笑的表情,但其他人神情一变,皆是一股肃然。

      沈陵光见她们有所反应,追问到:"那家人三十年前住在夔州,家底极富,只有一名独女,三岁时就送走了。不知几位听过么?"

      他环顾几人,想从她们脸上看出更多端倪。

      其中一名女人叹了口气,站出来,用生疏的官话说:"你说的是那户姓巴的木材贩子吧,他们确实在这住过。几十年前也是富得流油,方圆几十里也极其有名,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

      她身旁那名咬舌头的女子点点头,用极细的声音补充道:"那巴家老汉儿只有一个幺儿,送到北边的山头头上去咯,说是修了么子神仙来庇佑祖宗。那妹儿还回来过呢,骑马马回来的,我去看过了,干斤斤,瘦离壳,不吃嘎嘎,跟个瓷娃娃样的,不会绣花,也不会管账,看人也是凉飕飕,是么子神仙?"

      说到此时,她吃吃笑了起来。

      沈陵光连忙追问道:"那家人现在在何处?"

      第一名女人沉默片刻,她见沈陵光神情恳切,缓缓爬上一堵败落的矮墙,指向夔州城门处的茫茫水岸。

      "喏,就在那。"

      她身后那脸上笑嘻嘻的女人细细碎碎地补充道:"房子板板全给水淹咯,巴老汉也是不值当,大水嚯嚯发,家里一堆金银财宝,带不跑,堂客又往水里突突跳。要是那幺妹儿要真成了么子神仙,就能把那些金坨坨银垛垛从水里捞出来,不晓得她老汉儿能不能捞起来。"

      她身旁的同伴则小声回应道:"扯嘻嘻,捞出来了也是白骨头,那幺妹儿还能救活不成?"

      那几名女子调笑着走回了客栈,站在矮墙上的女人也不忍地看了看两人,跟了上去。客栈门一关,溢出的暖气也散得一干二净,听不见脚夫们玩双陆的骰子响,唯有远处的江水寂寂,脉脉不语。

      "师兄,接下来……"

      顾希昭转头,看向沈陵光。

      那句未说完的"怎么办"没能说下去。

      沈陵光垂下头,将眼睛藏在重重阴影中,喉头不住着吞咽着什么。

      她看见那双眼里闪着的光,不由得心头一紧,还是没有问出那句"你还好?"

      她只是伸过手,轻轻拉过他的袖子,缓步往前走去。

      就这样,她走一步,他也跟着走一步。

      顾希昭心里没底,却知道这时候嘴上总要说些什么才对,她想起何思忆的口气,绞尽脑汁想说些有用的话:"总之,你也说过,栖真师姐喜欢僻静的地方,她既然写信说回了夔州,又说要去巫峡,就一定在这里。要找一处好地方隐居不容易,她肯定留下了一些踪迹。这里外地人少,城民会注意到外来人,我们一路走,一路问,总能问出些什么究竟的,对吧?"

      最后这句话不过是自己逞强加上的,她却听到身后的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对。"

      她就这么拖着他一路前行,没碰上任何人家,不知不觉走入了夔州边界的苍茫大山中,恐怕再走下去就要出城。

      天色昏暗至极,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顾希昭注意到自己鞋尖湿透,转头看见沈陵光对周遭处境毫无察觉,便领着他走到繁茂大树下避雨。

      他额发全湿,双目失神,湿漉漉的黑眼珠比墨色还重,找不到瞳仁,却睁得极大。

      顾希昭看着他,心中不忍,她想商量去路,可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她沉默之际看到沈陵光背后的旷野之中,闪来一阵耀眼的烛光。

      从那看不见的道路尽头,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怀疑地眨了眨眼睛,烛光愈加闪烁了,那人影手中握着一盏红彤彤的灯笼,正对两人走来。

      是他……怎么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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