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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审判 ...


  •   “西川锦官城中有一条鬼市街,乃是女子结伴作恶的场所,她们瞳色与西川本地人不同,口音与西川人相近,正与你的口音一样。我查过其中一名女子的尸体,她身上有无数道陈旧鞭痕,我一直弄不清楚这鞭痕的来历。她生前曾说自己受尽男人折磨,我只当是寻常家事,询问其他女子时我才明白,她们乃是天竺女子,被人贩子卖到西川,侥幸出逃至锦官,那些鞭痕乃是人贩子常年驱逐留下的印记。”

      李钧将手中的柳条放下,看向被捆住双手的疤口汉子:“可巧,我又在这艘船上见到了胡兄你。你自称脚夫,身上却没有脚夫该有的陈年病疴。脚夫常年搬运货物,腰背多有瘀伤,膝盖前驱,可你却脊背挺立,小腿笔直,这都让我起了疑心。我将我的朋友当作诱饵,让你放低戒心,没想到你真上了钩,还下了如此狠手。”

      李钧注意到顾希昭投来的炯炯目光,稍微咳嗽一声,转而指向疤口汉子眼下的那道长而深的划痕,他淡淡道:“现在想来,最可疑的应该是你脸上的疤口。这是女人指甲的划痕,那女人一定很恨你吧,恨你恨得都想把你的眼珠挖出来了。”

      疤口汉子无言片刻,眼神在顾希昭与李钧身上转来转去,他没质问两人的把戏,反而开口粗声道:“那女人的眼珠子……是蓝色的,比青金石还蓝。”

      李钧微微一震,他不记得鬼市中有蓝眼睛的女子。

      疤口汉子对眼下状况浑然不觉,沉浸在回忆中:“那女人比狐狸还狡猾,她给首领灌了酒,在酒中下了药,我就知道我们不该相信她,她杀了首领,杀了那些兄弟,最后几乎要杀了我。我没想到那样一个鸡崽般的女人,会有那般大的力气,那般细的指甲,会留下这般深的痕迹,会让我在夜里都叫醒的痛。她就那么逃了,带着一群女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那些女人的价格甚至不够我们买一篓宝石,但她们都逃了,宝石都飞走了。原来她们去了锦官……锦官,那个帮派管辖的地界。”

      宝石……顾希昭脑海里忽地闪现那蒙面老妪的玻璃珠子,还有鬼市主人那一双碧眼,暗夜里也闪着异彩,确实犹如宝石的火彩。

      顾希昭看着他那道扭曲的疤口,心中一片激愤。她摸了摸脖子,仅仅是被掐住脖子的那一瞬,她就能感到那种几乎将自己淹没的恐惧,还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难道自己就真的怎么也反抗不了吗?为什么?她对鬼市众人并无好感,何况自己吃过她们那么多苦头,但此刻她不禁对鬼市女子感到一丝物伤其类的哀悯,要求她们在这种非人折磨之下保持清醒,简直就是一种奢侈。

      李钧示意飞廉抓紧他的双手,让他不得动弹,自己厉声发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夔州?神女的事情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夔州?”疤口汉子猛地回过神来,他脸上肌肉微微耸起,露出不屑的神情:“我根本不管什么神女,我不过是在渝州被人塞了点银子,他在那教唆别人上这艘船。那人告诉我说在夔州下船,那山中流民甚多,也有不少人拐子,我既然做惯了拐人的生意,不能从天竺运女人来,那就从这运女人过去。”

      “你别想再这么做了。”

      顾希昭冷不丁发声道,这一举动惹得李钧和疤口汉子都看向她。

      顾希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腹诽没藏好,她发觉那疤口汉子正用一种看着货物的眼神看着自己,便转向李钧,干脆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李钧心里微微一沉,她这一张常日惫懒的脸做出如此严肃的表情,竟然也有些可怕之处,“顾姑娘打算怎么处置他?”

      顾希昭陷入沉思。

      李钧听她似乎自言自语着什么,但又不完全听得懂。

      顾希昭嘴里念叨的是:“刑事犯罪,依法量刑。可这里根本没有正常的执法机构吧,世家、帮派、还有什么……”

      她抬起头,道:“把他交给佛寺呢?”

      李钧看着她,不由得微微张大了嘴。

      这人究竟是从哪块石头蹦出来的?还是说,她确实得了那名广惟长老的亲传,继承了他满脑子的奇思妙想,也难怪沈陵光要费尽心思保住她。

      “怎么了?”顾希昭觉见李钧表情奇怪,忙道:“佛寺既不是帮派,又不是世家,应该不偏袒任意一方,你当时不就是把承渊派掌门关进了万佛寺吗?”

      “锦官城本由承渊派管辖,但自承渊分裂后,归诀派自立,两派争执不断,城民便要求万佛寺主持公道。我那时向万佛寺求助,一是因为举办赏花大会的地点是万佛寺,此举可以震慑众人,二是周掌门并非蛮不讲理之辈,此事涉及归诀,他不可能轻举妄动。这和眼下可是两回事,将这人贩子交给与此事毫无关系的佛寺,顾姑娘所求何为?”

      李钧这么一解释,也不知道顾希昭听没听懂,只见她低头思索片刻,随即抬头看向他:“那你想杀了他吗?”

      李钧听着顾希昭平淡的声音,忽地感到心烦意乱,他不由自主看向被飞廉钳制的疤口男子。

      疤口男子虽被飞廉反扣双手,双眼却依然不安分地四处张望,嘴角也无谓地挂着一丝冷笑。李钧望着他,眼前闪现鬼市中的众女子图景,那一张张被暴行蹂躏的面孔在黑暗中依次消失,最后留下的是一双睁大的眼珠,断臂处生出不断繁衍的金线,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李钧别开头,握紧掌心,他自嘲般地想着:我所做的又与这人有什么区别呢?

      顾希昭见他转头不语,便继续道:“你不想用私刑,我也不想用。他刚刚虽然想拐了我,那也是你设陷阱在前。要说私人恩怨,应该将他交由鬼市的人处置,但现在鬼市已经没有了,要把他交给谁?他是天竺人,不信佛法吗?那就将他送进佛寺,让佛法审判他。”

      李钧心乱如麻,“佛法不杀生,可就凭他的所作所为,配得上苟活下去吗?”

      顾希昭也清楚自己一方面是抗拒私刑,另一方面也是在推卸责任,她叹了口气,明白自己在文明社会习得的日常规则根本无用,这幼儿妙想下的梦世界不过是个没有法制机构的空壳罢了。她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无计可施,也只好下意识地让李钧接过主导权。

      随即,她就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沈陵光站在门口,他脸色苍白,挂着汗珠,身子微微倾斜,倚靠在门柱上。韩载欣正从走廊出跑来,一把扶住他:“沈兄,都说了晕船不可乱跑……”

      他端详沈陵光的脸色,又看向房间里的四人,一脸疑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了叫声。”

      “陵光,你没事吧?”

      三人一起发话,谁都没听清谁说的什么。

      韩载欣把目光从李钧身上移到沈陵光身上,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呆呆站着的顾希昭。李钧也感到一丝冷汗落下,慌张地看向顾希昭。

      顾希昭被三人盯着,着实不好受。

      她指向被扼住双手的脚夫,快速解释道:“他恶意袭击我。李公子和飞廉正好经过,救了我。”

      李钧暗暗松了一口气,感到沈陵光深黑的眸子往自己这里射来,索性对他报以一笑。与此同时,他的余光瞥见顾希昭在房间另一侧对自己投来鄙夷的眼神。

      “原来如此,真是万幸。”韩载欣注意到疤口汉子青筋密布的双手,感到一阵后怕。

      顾希昭补充道:“李公子发现他是人肉贩子,专门贩卖女子,我们打算把他抓了,送进佛寺。”

      “佛寺?”韩载欣疑惑道,“去佛寺能干什么?”

      顾希昭转身,用手指笔直地指向被压得喘息不能的疤口汉子。

      此时江上层云尽开,一道金光射入窗户,照进顾希昭的鬓发,她沉静地说:“审判他。”

      ·

      “顾姑娘说的也未尝不可。”越笙盯着那被绑住的疤口汉子,脸上露出一种镇静而嫌恶的神色:“可惜我们没机会把他送去锦官,交给万佛寺,那里收留了不少鬼市女子,本该交由她们处理才好。”

      李钧微微摇了头,欲开口说些什么。还没等他发话,就听见何思忆小声道:“姐姐,我觉得这行不通。佛法不为罪定级,他拐卖女子,暴虐成性,可并未杀人。按佛法因果论,他顶多转世成女子,下辈子为人做牛做马。”

      “荒谬,这种道理也会有人信吗?”顾希昭翻了翻白眼,想起梦中辩才天女的模样,在心中对佛法不敬地咒骂。

      何思忆没理会她的犀利点评,继续:“万佛寺声名盛大,可当今佛寺大都并无根基,信众极少,雪明楼供养的佛寺也是岌岌可危,若不是我们从日常开支中拨钱兴建香火,楼中佛寺根本无从存活。如果只是将他送到这一带的无名佛寺,那佛寺几年后败落,众人也四散零落,那时他又会操起老本行,这不更是助纣为虐吗?”

      顾希昭皱着眉头听她说道理:“那怎么办?又不能打又不能杀,难不成天天带着他看管他?”

      “我理解姐姐,我也不赞同私刑。私刑泛滥,天下却并不太平,也许是因为私刑只能带来互相包庇,帮派世家皆是如此。帮派中有人杀人放火,那这群人宁可替遮罪也不愿交出罪人平息仇恨,结果只是冤冤相报。世家子弟犯了大错,也是由家中长辈惩罚,不会交由外人处置,名为家丑不可外扬,实则将罪责之权揽于内部,如此一来,只不过是家家相护,派派相依,除非公义之人为民请义,那就毫无破局之日。”

      顾希昭感到一阵无语:“那江湖问题只能等人除暴安良了吗?这里的社会体制竟然还没有崩坏,简直是一个奇迹。”

      何思忆嘴角微微下滑,她满面愁容地看向顾希昭,“如果没有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之士,当今世道恐怕确实过不下去。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更多有识之士了。但也没有那么糟糕,现在中州有世族大家携手合作,西北也有李公子整肃马帮,而且还有不少像夷微派这样公正无私的帮派。西南的承渊有了傅长老站出来主持公道,至于南方,至于江东……那里……”

      她没法继续了,只听越笙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顾希昭却根本没听她说话,完全陷入了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与不解中:“这真是太天真了。”

      何思忆紧紧握住她的手臂,想给她一丝慰藉:“可姐姐,你所做的,不正是除暴安良的行为吗?你在渭水城帮助钟夫人,又在锦官城去鬼市捉采花贼,这都是出于一颗侠义之心。虽然姐姐总说自己不喜欢自找麻烦,可你不是也在一路助人吗?”

      顾希昭抬头,极其疏离地说:“我在渭水是被人威胁,在锦官是义务劳动,都不是出于我的个人意愿。”

      何思忆追问:“那现在呢?”

      “现在是正当防卫。”顾希昭看向那疤口汉子,他眉眼耸动,不屑地打量着眼前众人。顾希昭忽然明白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丝忏悔,仍然在想着找机会逃脱,而这份安然无恙让她心中的怒火噌噌燃起。

      顾希昭大步走到他面前,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低声道:“你完全不打算认罪吗?你拐卖那么多无辜女子,让她们流离失所,你就没有一丝内疚吗!你没有母亲姐妹吗,若你的姐妹被带离故乡受人折磨,你会是什么感受!”

      疤口汉子冷冷瞪着她,轻蔑地笑了笑:“我来的地方寸草不生,连年旱涝,穷人连饭都吃不起,家中有女儿也早就卖出去了,要怪就怪她们生为女身,女身本就下贱,正如同禽兽生来就要被人吃。要我不卖女人,就让人先不吃禽兽!”

      顾希昭听着他这么说,只觉得耳朵嗡嗡发痒,心火旺盛,她不由自主地扬起手,停在空中。

      越笙意识到不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说道:“顾姑娘,这不值得。他很危险,你同他理论根本没有道理。”

      顾希昭只能让自己后退一步,坐了下来,想等心头那烧得慌的烈火慢慢燃尽,她闭上眼,感到一阵绝望涌上心头,耳边又闪过一些只言片语。

      “我说你也好歹有点脾气吧。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以后可会被人看不起的。”

      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自己。

      “你在生气,为什么?因为你没法审判这个男人,你没法让他感到愧疚。你竟然也会如此自大,以为自己能审判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审判他并非为了求得公正,你只是想要获得掌控一切的幻觉。你想要控制你控制不了的事情,就好像你不想让你父母离婚一样,你以为你可以忍受那一切,你装出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可事实上你只想让他们感到愧疚——”

      “闭嘴!”

      顾希昭睁开眼,她的心跳得极快,站立不稳,只能往前扶住桌子,弯着腰大口喘气。

      “姐姐?你没事吧?”何思忆轻轻拍着她的肩。

      顾希昭强迫自己摇摇头,可她只是抬头一看,便发觉众人看上去皆是受了惊吓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刚刚无缘无故对他们大吼了“闭嘴”二字,还一副气喘吁吁动弹不得的样子,确实像极了精神失常的前兆。

      “我没事。”她简短地说,想安抚自己的心境,却正好撞上沈陵光的双眼。

      她别过头去,却听见沈陵光道,“让她休息一下。”

      顾希昭忙仰头:“我都说了我没事。”

      她这句话说得有些大声,有些过于强硬,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沈陵光只是垂下眼看着她,“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他的声音异常虚弱,几乎有些哀求的意味。

      顾希昭抬眼看向他时,心中微微一颤。

      李钧见此,识相地对几人使了个眼色。飞廉一手按住疤口汉子的脖子,一手压住他反扣的双手,将他移送进了相邻的小隔间,其余几人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临走前,李钧有些不甘地看了看沈陵光,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沈陵光看向顾希昭,有些迟疑,开口轻声问道:“你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刻意支走众人,又如此小心翼翼,是不想给她造成负担,不料这一举动反而加重了她的负担。

      顾希昭摇摇头,“没什么,错觉罢了。”

      “无论你听见何种声音,都不要理会。”沈陵光伸出手,却没搭在她肩上,只是停在半空中。

      顾希昭看着他,她双眼微微瞪大,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过你在梦中说的话,你像在同人对话。”沈陵光微微别开眼睛,“梦中皆是妄语,勿要偏信。若是一心投入梦中,恐怕会被梦蛊惑,失了本性。”

      “这也是师父说的吗?”

      “不,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希昭,不要再做梦了。”

      顾希昭感到喉头一阵干涩。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就是靠着这个梦境才能走到现在。如果我不再做梦,那我就活不下去。

      沈陵光看着她,嘴角颤动着,嗫喏着,像是在迟疑着要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继续,被门外的响声惊动,回过头去。顾希昭也注意到门外传来争执的声音,其中李钧的声音格外嘹亮,似在提醒屋内的人:“……这位居士,您有什么话要进屋才能说的?”

      那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则不急不缓道:“还跟我废话呢,开门!”

      沈陵光上前一步想要捂住门,门却先他一步敞开了。

      只见那名大腹便便的白面胖子赫然站在门外,他环顾房间一周,发现房中只有两人,便轻轻抬手,挠了挠脸颊上那大得醒目的黑痣,一双圆眼珠的眼睛黑得发紫,望向顾希昭与沈陵光。

      来人明明神色严肃,有遮不住的心事,却用极为怠傲的声音道:“你们抓了那男人,打算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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