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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噩梦 ...


  •   “最近过得怎么样?”

      梦中的梦里,顾希昭再度听到了这个声音。

      “怎么又是你?”顾希昭从被子里直起身来,没想到碰到了摔碎的肋骨,疼得她抱头大叫,“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呵呵,肋骨碎了,最要小心的就是刺到胸腔,比现在疼一百倍哦。”听着这个轻飘飘的声音,顾希昭宁愿把自己胸腔和耳膜都戳破了,也比被阴间背景乐三百六十度环绕舒服。

      “不要你管。”顾希昭小心翼翼侧着身子躺下,用被子把头捂住。

      “我是管不着,但是像你这样一直逃避一直拒绝现实真的好吗?把这个当成大梦一场也行,但这世上可是有人认真度日的。”

      “啊,吵死了,”顾希昭怠惰地翻来翻去,“吵死了吵死了!”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辩才天女也不甘示弱,这个声音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像针一样扎在顾希昭背上,搅得她怎么也睡不安稳。

      -

      第二天早上,顾希昭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被爱心义工绝尘看到时,她关切地问:“师姐,晚上没休息好?还是太疼了吗?”

      “不是,是噩梦,噩梦中的噩梦。”顾希昭一脸疲惫,“绝尘,我说,你真的不用每天都来照顾我,太麻烦了,我自己就可以的。”

      绝尘的脸上浮现出一道淡淡的阴影,“师姐,这事于我心中有愧。”

      “没事啊,你又没做错什么。”顾希昭满不在乎地拿着馒头蘸绿豆汁吃,“不就是我太弱了从台子上摔下去了么,这和你又没有关系。”

      “师姐,你不明白……”绝尘低头垂眸,顾希昭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晶莹的泪花。

      “怎么了?”等到绝尘眼中真的掉下几滴泪水时,顾希昭才真的感到了手足无措,“你,你不要哭……”

      “这几天,我一直在埋怨自己。”

      “为什么?”

      “我埋怨对你产生嫉妒的自己。”绝尘抬起眼睛,“我明明没有见过你,只是听了几句传言就对你产生了那样大的意见。”

      “什么意见?”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成为师父的弟子。为什么他没有把你带回派中。如果他死的时候你也在场,为什么你没有阻止他的死亡。这些问题搅得我不得安宁,所以那一天,我才故意把你待到云台上,想要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水平,可是……”

      顾希昭不敢说话,只能默默看着她。

      “可是,我错了,你并不是我想象中师父会选择的弟子,你只是个普通人。但是知道这一点后,才真正让我感到难受。”

      “如果师父的弟子是你,那我凭什么认为你不可能成为他的弟子?凭什么认为你不配做我的前辈?对你产生嫉妒的我,又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真的……痛恨这样的自己。”

      “绝尘,你不用觉得难受,我们谁都不可能向别人展示真正的自己,别太在意了,好吗?” 顾希昭望着默默啜泣的绝尘,一字一顿地说,但她伸出的手被绝尘拒绝了。

      “不……不是的。师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会懂……”绝尘向外冲了出去,撞上了站在门外的沈陵光,她快速地冲沈陵光欠了欠身,掩面逃了出去。

      房间里是令人尴尬的沉默。

      “唔,你刚刚都听到了吧。”

      “嗯。”沈陵光点点头,他欲言而止,最后还是把想法说了出来,“实在惭愧,和绝尘同门多年,我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的想法。师父死后,我们又一昧沉浸在伤痛中。如果此时不能劝解她,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走到门口,沈陵光又来了一句。

      “对了,我上回说的,不要再做梦了,醒一醒,你想清楚了么?”
      顾希昭没有回话。

      “不要紧,没关系。”沈陵光用不够大却足以让她听见的声音说。

      -

      下午的时候,佑平准时来送药。沈陵光和绝尘谁都没回来,两个人只好没话找话,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唔,你吃饭了吗?”顾希昭打破了沉默。

      “吃过了。师姐呢?”

      “我也吃过了。哎,你吃的什么?”

      “包子和咸菜。师姐呢?”

      “咸菜和包子。哎,你喜欢这里的饮食吗?”

      “还行。师姐呢?”

      “嗯,怎么说呢,觉得除了包子有点干、咸菜有点咸以外都挺好的。”

      “这样。那师姐,我先把药放到这了。等陵光师兄回来,师姐记得告诉她,这次的药师父换了配方,千万别失了火候。”

      “好。”顾希昭看了看准备离开的佑平,决定说出今天发生的事,“对了,绝尘她……今天好像有点不开心,沈陵光去劝了,两个人到现在都没来。你和绝尘关系好,能不能去看看她呀?”

      佑平回头瞥了一眼顾希昭,“师姐,绝尘她……对师姐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顾希昭慌忙摆手,“应该是我说错话了。”

      “是关于广惟长老的事吧?”

      佑平果然一击必杀,顾希昭只好点点头。

      “师姐,绝尘这个人和别人不同,外柔内刚,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何况还是陵光师兄去劝,那就更没有结果了。”

      “咦,怎么说?”

      “陵光师兄虽说是她的同门师兄,可是认起死理来,比绝尘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去劝,绕不开师门情谊,只能摆出师兄的架子来。绝尘又是最爱面子的人了,当面不会显示出来,心里却不会这么想,这个结搁在那里,就更加解不开了。”

      “那……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就更需要你去劝劝了。”

      “不,”佑平抱着歉意笑了笑,“我也是当局者。这里头的结,不知道师姐解不解得开。”

      -

      连着三天晚上,辩才天女都入梦来骚扰她。有的时候嘲讽她不懂人心,有的时候暗示她时运不齐,总之有个辩才天女在身边,整个世界都发了霉似的。

      “你能不能消停会?”

      “呵呵~”声音转了个八度,“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另外一个你?”

      顾希昭对着虚空放声大笑,笑完后她捂住疼痛的肚子。

      “听了这话,我都要喜欢你了。真的假的?”

      “当然,是骗你的。”辩才天女的声音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

      顾希昭翻了两个身,都再也听不见辩才天女的声音了,她便在黑夜里睁大眼睛想这几天佑平告诉她的事情。

      什么是当局者,什么要我去解,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两个人不应该更加相互理解吗?这个广惟长老究竟是何方神圣?

      顾希昭越想觉得愈加绝望,便用手指严严实实捂住了脸。

      只是做个梦而已!我为什么要对梦中的人物这么魂牵梦绕!他们都是潜意识的产物,都是我自己的分身,我干嘛要这么在意我自己的想法。

      想到最后,顾希昭从捂住脸的手指缝里看了看四周。她把手放在碎掉的肋骨上,轻轻地捶了一下,不痛,完全不痛,接着,顾希昭龇牙咧嘴,把手臂抬高,狠狠地捶了下去。

      “啊!!!”剧烈的痛感随着喉咙迸发,肾上腺素沿着神经末梢在脑内上蹿下跳。顾希昭按压腹部,试图找回呼吸的频率,她忍着强痛扶着床立起身,凝视着腰部的绷带。随即,她意识到这痛感不止来源于碎掉的肋骨,而是全身上下,顾希昭扯开被窝,一一寻找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她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顾希昭的身体难以用千疮百孔来形容,她的皮肤像受过重度的烧伤,疤痕犹如蚯蚓爬痕,一深一浅有一脚没一脚地刻在她胸口。她的双臂疤痕累累,像是被刀与剑琢磨过的木雕,坏死的皮肤结成了新痂,双腿则布满了凹凸不平的肿胀纹路,粗糙的细纹犹如蛇鳞。

      顾希昭默默地拂过身上的每一道伤痕,触碰唤起新的疼痛,她停止了思考,很快就缩回被窝里,双手双脚直绷绷地僵躺在床上。

      沈陵光早上来看她,发觉顾希昭头一次有在好好休息,她闭上眼一动不动,连不停扑扇的睫毛看上去都像是睡熟了。

      沈陵光叹了口气,立在床边看了看,想起师叔私下对他说的话:“这孩子肋骨倒没什么大碍,好吃好喝地供几天就没事了。奇怪的是,她身上那些没来由的伤痕,不像是打斗的痕迹,莫非是你师父又弄了什么邪门玩意儿?我这个不要命的师兄,自己遭殃还不够,还敢来祸害徒子徒孙!你多照顾着你师妹点,这孩子,吃苦吃得可不少。”

      沈陵光想到此处,不由得攥紧了衣角。他师父的古怪法门众所周知,为夷微派所忌惮不及,同时也为不少人所觊觎垂涎,但却很少有人能明白,致命的武器必然会伤害持有武器者。然而事实是,他离所谓的真相隔得太远太远,他从未进过法门本身,更无从论起理解它。夷微派弟子甚至一些长老都想不明白,广惟长老最后选中的偏偏是资质平平的沈陵光,连沈陵光自己都想不明白,师父没有传授给他任何传说中的法门,只是日复一日地让他整理藏书阁里堆积的旧书。

      一日,师父把他叫来:“陵光,你是否有怨言?”

      “弟子不敢。”沈陵光深深地垂下头去,他总是不敢在师父面前抬起头,他怕自己的无知和愚蠢刺伤老人,也怕被老人锐利的目光灼伤。

      “你错了,你应该有怨言。”广惟长老冷冷地说,“我没有看错你,陵光,你只是个废物。”

      被一向温和的师父突然恶言相对,沈陵光犹如被钝物重击,他埋着头竭力保持呼吸平稳,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我以为你会有精进,我希望我以前看走了眼。”老人叹了口气,“陵光,离开这里吧,你和绝尘佑平不一样,你不适合夷微派这条路。”

      沈陵光没有想到这是师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两天后,师父下山而去,没有与他告别。

      他再一次听到师父的消息,是四个月后,他得到了师父的死讯,师父死得极不安稳,杀他的人没有留下全尸。

      眼下,沈陵光看着顾希昭熟睡的样貌,他感到那一日抓住她手心被挠破的痛楚,他想,她也许是我们当中离法门最近的人。可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呢,沈陵光脑海里有一个淡漠的声音重复着,他不会原谅你的,他也不会谅解你的,他已经死了,而你从来没有顺过他的愿。

      而沈陵光不顾这个淡漠的声音,他甚至没有反驳,他只是伸出手放下床帘,替顾希昭遮住反照的斜阳。

      -

      顾希昭八岁的时候,做过一个噩梦,噩梦真实得就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所有的噩梦都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她的父母这样告诉她,“我们都会做噩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噩梦,你也不例外。”

      他们觉得她可能是在试图引起别人的关注,更进一步的说,就是哗众取宠。她描述梦的方式古怪离奇,抽象异常,很像一个小孩子站在椅子上举起一个盘子,告知众人她要摔了这个盘子,狠狠地摔。

      “我觉得一个小孩子站在火中,他们要烧了她,她在哭,她在叫,她就是不想别人烧了她,但是没有办法,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他们有什么理由……”

      “别担心,你好好的呢。”他们拍拍顾希昭的背,交换了一个眼神,估计是孩子被忽悠着看了什么香港鬼片。

      “……不,我不好,我觉得我就是那个小孩。”

      八岁的顾希昭抬起头,泪眼模糊。

      “他们要烧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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