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生死命 ...

  •   白日一场闹剧令雷峰僧众皆是心情不虞。世尊圣弥陀听闻事情始末后也只是一声长叹,唯有一直对恒沙爱护有加的法丈轮王喃喃了一句“恒沙该是有多伤心”,然后也沉缄不语。
      空自在还如死物一般杵在昔日的刀岩上,提醒他们恒沙已非雷峰之人。
      到了半夜却真是天降甘霖。半夏的雨来得快来得急,直如天神倾水泼盆一般洒下来。招提披着寝衣想去关上吹熄灯火的灌风窗户时,却见山门之外一道白影急急奔来。
      一道惊雷劈下,映现那人一身狼狈。半身的血一身的雨,竟是白日风姿飘飘的恒沙。
      “恒沙?”招提开门欲让她进来。恒沙见他醒着则是眼睛大亮,也不进屋,在门口抓了他急急道:“招提你快去村里抓稳婆!抓到之后马上到村头废弃的山神庙里来!”说罢又匆匆回身,小树林急急而奔去了。
      如此转变就算是淡定过人的招提也始料未及——“稳婆”?恒沙要生了?那一身的血,是婴儿破腹而出了?!
      啊不对,如果已经生了那就不需要再去请稳婆了……啊不对!是谁要生了!恒沙你快回来说清楚!

      稳婆神色惶惶,一边跟着招提跑一边还穿着外袍。半夜出诊替人接生就已经是很意外的事了,没想到竟然还是和尚来找的!
      招提想想一个接生婆怕是只能照顾小孩,看恒沙来时半身血的模样可能是遭人围炉,于是又去拍了大夫的家门,抓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大夫。
      等一串人赶到山神庙时,风雨凄迷,天色黟黟。废弃的山神庙内森冷阴沉,还有女子隐忍的□□和恒沙火急火燎的无助低语。
      稳婆一听这声音就整个人都不好了——尼玛这不止是快生了,还有可能是难产啊!
      听见脚步声,恒沙霎时回头,一瞬间眼神亮如妖鬼,差点把稳婆吓得心胆俱裂。
      “快来!”恒沙面露喜色,一把抓了稳婆就往里扯。大夫见这阵仗本来是想走的,却被招提拉住,在礼仪距离外转身背对她们:“大夫,性命攸关之时,男女大防可放。”
      招提目光坦然澄澈,干净得令大夫羞愧不已。
      稳婆见是恒沙就头皮发麻,白日里恒沙废掉她小弟功体的狠样可还记忆犹新。然而恒沙一股脑将她推到女子面前,一手则按上女子后心,急急运功:“快……快替她接生!西幽……欧阳堇!我还欠你一条命!我们一共欠了你十八条人命!你要是敢死就等着我灭了你的毒寨!”话到最后,已带哭音。
      半倚在墙角的女子,红衣染血白发披垂,眼尾虽上挑却看去意外温柔。她手放在高高隆起的腹部上,纵使虚弱已极,看向恒沙的眼神仍是清亮温和:“哈……当年救你……果然没错。恒沙……若无你一路扶持相救,吾早已……是一尸两命……是吾欠你……”
      “我欠你才对啊!稳婆!孩子……孩子……”恒沙哽咽,她已看出欧阳堇这是难产之兆,却仍存着要和天一争的心思。
      稳婆汗如雨下,神色惊惶——她从没见过哪个女子生产前会流这样多的血!不……那不只是宫口破裂创伤所致,还有全身伤口的血都汇聚到了欧阳堇身下!一片沉沉的血泊!
      “这……这……”稳婆嗫嚅,犹疑该不该说出真相。
      招提闻言觉得情况不对,拉着大夫过去时才发现情况比自己认为的更糟糕——怀孕的白发女子浑身多处伤口,虽不致命可失血过多,且不说她还有内元亏损中毒重伤之状;恒沙身上多处大伤,其中一道几乎砍得她左手骨裂,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大夫不用诊脉,光是看便知欧阳堇是绝对活不了了:“这……夫人似乎是服过解毒之物……可这剧毒毒性难缠并未解清……又身受重伤……”
      “胡说!灵犀心怎么会没有用!”恒沙暴怒,“可解天下百毒的灵犀心不可能没用!”
      “不是没用而是……毒性已入心脉。”欧阳堇笑,“死海明灯之毒……果然……”
      “我不信!你要是敢……”恒沙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见到垂死的人幽亮的眼睛,像垂死的母狮。那目光中的意味让她渐渐抖如筛糠,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加白如金纸。
      欧阳堇虽然虚弱,此刻却是比她更镇定,转头看慌得满头大汗的稳婆:“麻烦你,开始吧。保小。”
      山神庙内凝滞的气氛更显沉重。该是怎样的绝望怎样的母爱,能让她笑着说出“保小”这二字?
      招提无奈叹息,上前渡了一段佛家纯煦真气护住欧阳堇的心脉,让她有力气可以再坚持一段时间,然后拉着失魂落魄的恒沙出去包扎。

      白色的绷带一圈一圈缠上左臂,恒沙一声不吭,像个安静的人偶任由大夫折腾。内室里也听不见欧阳谨的惨呼,只有稳婆惊慌心急的“用力!用力!”不停响起,回荡在空空的山神庙内,无由地令人心慌。
      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内室里却忽然传出稳婆颤抖的声音:“胎、胎位不正……孩子……恐怕出不来……”
      恒沙僵如死尸的眼珠动了动。招提捻着佛珠的手一顿。
      忽有一声惨笑,虽是讽刺,却坚如金石:“如果出不来……就给吾剖了拿出来!”
      恒沙手指都在发抖,一声不吭。她明白在现代很常见的剖腹生产在古代却几乎是百分百必死的手术,可……
      “反正……吾都是必死之人了……无论怎样……至少保住孩子……”
      眼一闭心一横,恒沙抓了大夫的医箱就往里冲。招提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手指一紧,佛珠尽断。
      内室里稳婆在尖叫,隐约可见有刺眼的刀光一闪。“嗤”,轻轻的一声响,闻不见血味,却有某种生命力流逝的悲恸隐约流动。
      然而在刀光闪过的瞬间,响起的不只有皮肤被划开的声音!
      “西疆毒首!授首来!”雪亮的戟光破开庙外雨幕夜幕,如一道流星,带着一个健硕的身影如炮弹一般轰进来!
      雪亮光芒中招提瞬时回头,长戟光芒映上他疏朗温和的眉目,隐约可见平日少见的惊怒。他旋身下转避开长戟雄猛霸气的横刮,长腿顺势在地上一扫激起散落一地的佛珠。
      褐色的沉香木佛珠飞起半空,招提提起真元,掌中忽现大光明——
      拓跋莽很愤怒。北疆提颅汗族与西疆毒寨世代争斗,只为了两族疆界中那些少得可怜的肥沃土地。可恨上一代汗王子是个蠢货竟被人夺了汗族至宝忘巧云戟,汗族士气大弱在战争中节节败退。如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可以杀了西疆毒首,谁知她身边竟还有如此高手护航!多次围剿手下无一人身还!当初他带了三百精卫出的北疆,如今却只剩他一人!
      若不是得了沐云照通风报信说那女子出现在这里,只怕他便是两手空空回北疆受尽嘲笑。可恨现在竟还有佛家高手相护!
      对面那和尚不过少年人模样,内力却浑厚得像是活了几百年的先天。和尚手掌一翻便是佛耀万千,飞起半空的佛珠受真气推动颗颗向他暴窜而来。拓跋莽大惊,长戟回守身形暴退。长戟挥舞如共工怒劈周山,又如银蛇狂舞尽显阴毒。挡下佛珠便又是一戟递出,这一戟却仍是击在空处,定睛一看那和尚竟是如泰山如磐石般牢牢挡在了内室入口。
      招提一击之后便抓了惊惶的大夫退入内室。内室中稳婆已是吓晕倒在一旁,恒沙却是直着眼睛,伸手探入欧阳堇被打开的肚腹。
      欧阳堇一身血衣汗湿得像刚从水里拖出来一般。生生剖腹,如此剧痛她竟撑住了没有昏厥过去,一双眼睛更是亮得瘆人,紧紧盯着那从自己肚子中被小心拉出的小东西。
      浑身像是被固定在铁板上然后再被钉入千百根烧红的铁钉,一寸寸挤入一寸寸碾碎肌肉骨骼。先是烧灼的疼痛,再是撕裂的扯痛,然后又是灼烙的刺痛……如此往复循环。而一直被压抑的毒素,此时更如趁人之危的猎狗直窜而上撕咬她的心脏。心脏咬不下来就扯内脏……五脏六腑都一起痛了起来,像锣鼓齐响一样闹哄哄炸成一团……
      极热、极烫,烫的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自己的内脏。烫过之后又是极度的寒冷,像把自己沉在北极冰天的深蓝大海之中,寒气像蛇在四肢百骸中游走……冷了之后却又开始暖和。诡异的暖和,不熨贴冰冷的四肢,只热乎她的脑袋和眼睛……好累,好想睡去……
      可是不能睡。她看见了那个小东西,那个从自己腹中被慢慢拉出的小东西,被血和胎衣包裹着,肉肉的一团分不清脑袋和四肢,还有一条长长的血色脐带连着——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用尽全部性命守护的孩子……
      招提定住,所有注意力都在那个孩子身上。小小的一团,从母体中被直接取出……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易,太不易。
      他扯下自己的锦蓝袈裟递过去,恒沙却盯着那脸色铁青的婴孩,一动不动。
      那孩子也是一动不动。
      ……死胎?
      这个想法如惊雷一般滚过,一直安静坚忍的欧阳堇突然爆发出野兽一般的哀鸣。同时一道戟风从背后突袭而来,那偷袭之人得意狂笑:“死胎!报应啊!欧阳堇!”
      “施主!汝言之过了!”招提回身一掌生生接下锋利的长戟,另一掌聚起佛光当胸拍去——他生气了!
      两人缠斗在一起,战团被招提有意逼离。恒沙却是背对他俩,唰一下把孩子倒过来,用力拍它背心:“给我活过来!”
      怒,至极的惊怒;悲,至极的悲痛。这一声刮耳的怒吼震得她胸腔都在发疼,恒沙从没想到自己竟能发出这般洪亮的声音。
      突地,一小口血痰从娃娃口中咳出,随即如幼兽一般的细细声音响起,惊破一室凝滞沉重。恒沙快速替娃娃洗净全身裹上袈裟塞到欧阳堇怀里,然后开始替她缝合刀口。
      欧阳堇脱力的双手勉强抱住小小的襁褓,贪婪地盯着那皱成一团的小脸。她心知看一眼便少一眼,无比想要留住这价值连城的时光,一时竟连缝合的刺痛都忽略了,心中悲喜交加,潸然泪下。
      “竟活了?!”拓跋莽被招提逼到了外面。招提没有武器也不欲取他性命,但一招一式之间皆是佛门大无上的招数功法。北疆提颅汗族相传的戟招虽刚且猛,却终究抵不过云鼓雷峰巍巍泰山般的功法。
      “施主,放下仇恨,才可见云清月明。”招提用肉掌抓住戟锋,旋身后退便用巧力夺了拓跋莽武器。一手向后掷出长戟,一手成拳向前击在拓跋莽胸口,继而变掌下竖用手腕再击。拓跋莽被打得连连后退,唇边已见红,一双眼睛更毒得发红。
      “秃驴!”拓跋莽大怒,合身再上;招提便退,只是如山岳峨然稍倾侧身,避开阴毒一掌后手肘击出,打在他胸口上。拓跋莽再次吐血,这回吐得如江涛滚滚。
      不过数十招,高下立判。拓跋莽不甘,想上前,忌惮于招提的冷静浑然;想退,汗王子的尊严却不允许他退。
      就在迟疑一瞬,一阵惊神捍鬼的凄厉杀气从山神庙内爆冲而出。招提为之一惊,正欲回身,一道流丽光影花开浓墨匹练般的雨幕,如流星如波光月华,濛濛一荡便擦过他到了拓跋莽身前。光影一转,秋水般的刀锋却如高山压顶,极怒极恨的一刀横砍!
      “嗤。”轻轻一声响,像是人生锦缎于一瞬间被悄悄撕裂。是谁的人生锦绣如画,是谁的人生亮如细罗?拓跋莽低头下看,却见自己身体还在下方僵硬如木,脑袋则已高高飞了起来。
      ……呵,原来是他的人生啊。一生受尽族民拥戴因而受不了一点失败,本以为自己能成就汗族万世繁华,到头来这繁华却似梦似锦似纸,一撕就裂了。
      鲜血从腔子中喷出,又和雨一起坠落。恒沙一击之后便收手回奔,独留招提怔立在雨中。
      ——太快太狠。恒沙方才一刀,竟是快到连他都差点看不清。
      山神庙内,大夫和稳婆都昏厥在地。恒沙奔到欧阳堇身边,将佩刀“江影”就地一插,跪倒在她面前。
      欧阳堇还在看孩子,眼中光芒已显黯淡,如风中残烛忽明忽灭。
      “是个女孩子……”恒沙僵硬地扯出笑脸,“你想给她取什么名字?”
      欧阳堇微笑,忽地想起那一夜冷风吹落桃红、杏花瑟瑟:“……他离开那一日……冷月孤寒……便叫欹……欹月寒……”
      恒沙僵着脸笑:“欹月寒……好名字……”
      欧阳堇笑,却不语。双手竟一松,襁褓滚落下来。
      恒沙慌忙接住嘤嘤哭泣的婴孩,呆呆抬头。
      佳人仍笑,却已香消。
      恒沙看她,她笑;再看她,还是笑;盯着她,一直笑。
      恒沙慢慢抱紧怀中瘦小一团,瑟瑟发抖起来。
      ……冷……为什么突然觉得好冷……寒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好像连骨头缝都要结冰了……
      ……他们以为她是西幽一定不会怕死海明灯的毒的……她也说自己百毒不侵啊……可为什么偏偏忘记了人有那么多……忘记了还有北疆提颅汗族虎视眈眈……也没发现她竟然怀有身孕……
      为什么……为什么没想到……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涉险……为什么那么自以为是……以为五大传奇就一定不败……为什么……
      为什么不恨、为什么不怨?为什么到了最后仍在笑?
      江湖多风浪,这些风浪还要卷走多少人的性命?原来再辉煌的人死起来也和妖道角一样容易,刀子一捅就没了。归于尘土归于灰,来年坟头上又长出新草。看风景的人叹草长莺飞花正红,却不知道层层黄土下埋了曾经怎样惊采绝艳、滟滟风华的人。
      一生荣华又怎样?百年之后还不是一个土馒头。
      恒沙也在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冷,还是冷。透心的冷,尘世的冷,冷得她想逃,找个坟头把自己也埋进去或许就能暖和了。
      她缩成一团,身后却忽然有温暖拥上来。那温度带着她熟悉的檀香,是过去无数次风里来去时累极倦极时她肖想的味道,是她苦时累时无比贪恋的味道。
      招提踏进来时就看见那一大团抱着一小团在瑟瑟发抖,蓦地就想起久远前被哭声吸引过去看见的一只团子。那时候那团子被裹在一团黑色薄衣中,小脸被风吹得铁青。
      明明在嚎,却没有一滴眼泪;明明是个婴孩,黑玛瑙一样的眼中却有着清晰可见的茫然无依。
      心中忽然就起怜惜。他从身后抱住她,连带婴儿一起抱在怀中,慢慢拍抚她的后背,拙劣地安慰。
      恒沙靠在招提胸口上,耳朵听着他厚实胸腔中缓慢有力的心脏跳动声,终于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夜雨潇潇。半夏的雨穿林打叶声声清脆,掩去女子无助无力的哭嚎。
      生死幻灭,须臾无常。多少悲欢离合,多少世间狼藉。百代过客,人世逆旅。浮生若梦,又能为欢几何?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