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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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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楼走着,白亮亮的牙狠狠咬着,血就从他嘴角溢出来。
他走得踉踉跄跄,是因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压在不住流血的伤口上,使得本来就虚弱的身体更难以平衡。而这一道也并非是他唯一的伤口,只不过是最严重的一个而已。其他的大大小小的伤则令他无暇顾及,只是任了那血从身体里流逝。
不过,最令他头疼的却根本不是这些外伤——他平日往往忙于解决那些神魔纠纷,挂彩几乎是每天的必修课,他也并不在意,但是,他今天的情形却是的确分外险恶。
胸腔内又一阵绞痛袭来,重楼重重地倒抽口气,只得靠在一棵树上暂作歇息,那往日飞扬的浓眉如今却紧蹙着,赤红的眼里射出憎恨的光。
魔族的战斗向来单纯直接,胜者为王,以武定夺。而魔尊重楼却未料得此次对手如此卑鄙,竟在他的饮食中下毒。想他重楼一生坦坦荡荡,当然不曾提防了这下三滥的招数,魔力顿时折损大半。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如此,那窥伺魔尊宝座的魔却也未从他手中占到半分便宜。一场恶斗下来,那魔几乎丢掉性命。
而若不是身中剧毒急需解药,重楼或许可以几下便取了他的小命。只不过,照目前毒物在体内蔓延的趋势,重楼很可能稍一催动灵力便成了自裁。权衡利弊,他还是使用空间移动,先离开做缓兵之计。
本来他是该移动到飞蓬的住所去的,想来那唐门出身的景夫人定会知道些他中的是何种毒物,五毒兽也可帮解除这一身的痛意。计划完美得很,可惜他忽略了自己的状况,没料得自己的魔力半途中已经散尽,只到达了这个偏僻的地界。
这山上离渝州却还得有几里路吧。
重楼狠狠地咬牙,不让呻吟从口中逸出,起身想离开倚靠的树干,却顿觉膝头一软,一时竟站不住脚,摔倒在地。
口里尝到血腥和泥土混合的味道,重楼不禁黯然——他这一辈子,就是面对了千万神兵天将也不曾如此狼狈,却没料到竟栽在一个下流坯子手下。现在,就算没了那小人的穷追不舍,他自己也会被那渐渐侵入四肢百骸的毒素杀死吧。
正这么想着,却听一阵脚步由远至近,最后在他面停住。
“阁下?”
一声轻轻的,讶异的呼喊。重楼眯起眼,在已经模糊的视线里辨认着那人的轮廓,紧蹙的眉便因羞辱感而飞扬成愤怒的形状。
这般模样!怎的无巧不巧偏让这姓徐的碰上?!
挣扎着想起身,然而四肢却冰冷沉重,早就不听使唤。
那徐长卿却已经俯下身来,打量了他片刻,就把手伸过来,搀起了他。
说是搀,大半个身子都不能动弹只能压在那男人身上的重楼倒感觉这是半搀半背。
“阁下身中剧毒,现在是要去渝州找小天和五毒兽解毒的吧?”
徐长卿比重楼要矮上一些,因为说这话时重楼看不见这垂着头的人的表情。
看不见倒更好。骄傲的魔尊想。自己终于还是要被他看笑话了。
于是低低地“嗯”了声。重楼既没力气也没耐心再多说。而徐长卿马上就架起御剑之术,要带他离开。但是一股杀气腾腾的魔力却又让他停了下来,徐长卿改而握紧了佩剑,重楼能感觉这人的身体马上就绷紧,像是拉满弦的弓,保持在了一触即发的警觉状态。
而他要对付的是他重楼的敌人!
他重楼从不需要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
念及此,重楼忍不住想要推开这人。可是那徐长卿那多管闲事的脾气这么些年竟一点都没变。
“阁下,稍等片刻。”
重楼感到自己的身子轻轻被他靠在了棵树旁放下。魔赤红的眼里便闪过那人衣袂飘扬的背影,和他们对面那卑鄙小人炽烈的魔力。
哼,这混账定是想要斩草除根吧,竟然带伤追来了。
重楼恼火地想,却就是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整个身子都像是冻僵了一般,冷得每个关节都刺痛着。
最终只能放弃,眼睁睁地看那一人一魔打在一处。
徐长卿的剑,魔尊记得好像叫做“星辰”。而现在他眼前,也的确是一片银闪闪的好似漫天繁星般的剑光。
蜀山的万剑诀。
他魔尊以往只是听说,却从不屑于去看这人类发明的招数,而今见了,才知这剑法着实精妙——至少在这徐长卿手中,是如此的。
像是要刺瞎人眼一般的璀璨着,像是要照亮夜晚一般的闪耀着,连带着让魔尊觉得那姓徐的,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
这一场恶斗持续时间不长,双方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一个是毫发无伤的仙,一个是刚被重楼重伤的魔,虽然最初不分胜负,但时间稍一拖延显然还是徐长卿占了上风,星辰给了那魔致命一击,逼得他不得不逃回了魔界去。
然后重楼便见这人走回来,一言不发地再次搀起自己,催动了御剑的真诀,腾空而起。
御剑之术虽然不比重楼的瞬移,但是总比寻常人物的脚程快上许多倍。不过即便如此,等到了新安当那边的时候,重楼的脑子也已经冷得一片混沌,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徐长卿在路上曾跟他说话——大概是为了让他保持清醒吧——重楼却只能在那话中辨出“锁妖塔”和“紫萱”的名字来。
“红毛……怎么……伤……”
“小天……救他……”
“……徐大哥……徐……带回……”
重楼的出现显然让新安当乱成一团,虽然听得不甚清晰,但是他们的对话还是断断续续传进魔尊的脑海。
然后那寒冷的感觉渐渐被温暖取代,像是有火焰灼烤着一般,那些毒素在他身体里凝成的冰渐渐融化退却。重楼的视野随之明朗,他的关节也不再僵硬。
魔尊重楼站起身来,舒展开瘦长的手脚,仿若大梦初醒。
他看见小小的五毒兽悬在他眼前,见他醒来,这天性仁慈的小仙兽便发出欢快的叫声。
“红毛!你总算醒啦?唉,你可得感谢徐大哥把你带来啊,花楹说再晚个一时半刻你可就惨啦!”
飞蓬依然活蹦乱跳,一副精力过于充沛的样子,还叫着他这不雅的外号,重楼不禁皱眉。
魔尊把目光往一旁移开,不再望着景天,改而朝着那徐长卿投去困惑的瞪视。
“你?”
是啊,为什么救本座的是你?
徐长卿不答,只是放松了一直紧张的眉眼,露出宽慰的神情来。
“既然阁下已无大碍,徐某就先……”
那本该是平平淡淡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一阵呛咳哽住。徐长卿一手揪紧了自己的胸口,身子一晃,重楼便眼睁睁看这前一刻还好好的人一头栽倒下去。
“徐大哥!”
景天和唐雪见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重楼站定了,望着他们俯身把那人扶起,他看见那人拧紧的眉心,看见那虽然狠狠咬住却依然溢出了血的嘴角,看见那人一脸的冷汗和煞白下去的脸色。
重楼心里突然那么一颤。
“伤了?!之前那一战中已经被打伤了么?!”从来不知道委婉的魔劈头盖脸地把问题砸过去,“那你又如何御剑……?!”
倚靠在景天怀里的徐长卿望着他看,嘴角牵起苦笑无奈的弧度,却是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红毛!你就不能等等再问!”景天猛地咆哮,未想到这一向温和的男子竟然也有这样一面,重楼便怔了一怔。
于是新安当内的气氛兀地僵硬起来,只剩为徐长卿疗伤的五毒兽扑打翅膀发出的“沙沙”轻响,小小的仙兽那小小的五官因为努力而蹙禁,模样却是比面色平静如水的伤者更叫人揪心。
不多久,五毒兽便露出疲惫的神情来,大大圆圆的脑袋摇摇,那么无可奈何那么伤心地摇啊摇,朝它的女主人发出小孩子嘤嘤哭泣般的声音来。
“它说什么?”
重楼问。
唐雪见的脸色似乎比徐长卿好不了多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突然蒙上层不甚清晰的雾气。
“花楹说……徐大哥这次的伤本不严重,但是因为以前被魔重伤落下了根子……这一次便是复发又赶上新创……又勉强催动真气御剑……伤在经脉里……花楹也医不好了……”
医不好,换句话说便是“没救”了。大家都不是傻瓜,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而对这消息,徐长卿自己似乎也是相当吃惊。
然而仅仅是吃惊而已。
“徐大哥怎么会随随便便招惹魔族啊?”景天闻言立刻焦急地朝小仙兽嚷嚷,“你不会弄错了吧?”
花楹发出委屈的呜咽,摇头退到唐雪见肩头。
“花楹不会弄错的!”唐雪见挥手,稍一动弹,眼里的雾气马上就凝成水珠,流淌下来,“但是……徐大哥他怎么会……”
旧伤……?
重楼握紧了手,直直瞪过去,徐长卿立刻偏过头避开他的注视。
重楼知道那姓徐的不会说,但是他是魔尊,一人做事一人当。
“是本座,那旧伤是本座弄的。”
一言一出,房里便再次陷入死寂。下一瞬,唐雪见咬了嘴唇,眼里又是泪又是怨恨,而景天则依然呆呆地望了重楼,似不信他会这般无情。
不过,本座那时却不是真的想要他性命的。
本来还有这后半句,然而重楼没说出来。这话,放到现在没有必再要说了。归根结底,人是他伤的,他没资格推脱责任。于是过去,旁若无人地把那人抱起。
“若是你们不行,本座便带他去找魔医。”
魔尊道,感到那人在他怀里想要推拒,但是本已经气若游丝,便只能露出推拒的姿态,手上还是一点力气也没有。重楼便不管他,自顾自地瞬移到了魔界。刚进去就一眼看见那小人的尸身——纵使逃到了魔界,星辰剑留下的致命伤还是让他连被治好的时间都没有了。
重楼看也不看那肉块,大步跨过,去找他的魔医——对于毒伤,魔医或许无能为力,但是其余的伤创,魔医还是比人间的要强上几倍的。
重楼想,低头看了徐长卿。那人却已经把眼闭上了,重楼怎么叫他都不醒。好在还有微弱的吐息。人还活着,虽是仅仅吊了口气,那也是希望。
重楼便马不停蹄进发。
然而第一位魔医告诉他不行。
“魔尊大人,小人无能。这人的伤……”
“滚!”
第二位同样。第三位也只是摇头。
魔尊咬了牙,从魔界的这头一直找到那头。
等到他找到最后一位的时候,话未开口,却感到怀里的身躯有些不对。重楼低头,看那人的脸色早就已经是一片灰败,嘴角的血也已凝固。魔尊愣了。
“姓徐的!”
魔尊咆哮起来,狠狠摇晃,那人耷拉在他臂弯之外的手臂也随之晃动起来,冰凉的手蹭到魔尊的胳膊,冷得叫他想起自己身上曾中的毒。
重楼打了个激灵,心突然就好像沉到了够不到的地方。
“姓徐的……?”
再次试探地叫。重楼低头靠近那人的脸,魔感觉不到人温热的吐息,倒是那扑面而来的冰冷感觉叫他怕得直想松开手。
“徐长卿——”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魔尊喊了这人的名字。
可惜对方却无福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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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长卿勉强御剑的时候,感到背上的魔尊凉得刺骨,再看那人眼已经闭上,不由得心里一紧。
“阁下务必清醒!”虽然刚才吃了那魔的一击仍让他胸口郁结不已,却还是提了真气大声在那魔尊耳边提醒,“蜀山和紫萱曾多次蒙阁下相救,无以为报,今番徐某绝不会让阁下被此等小人所害!”
提到“紫萱”的名字时,徐长卿见着魔尊的眼皮动动,便明白了重点。
“阁下若不在了,那锁妖塔再遭到歹人的破坏,徐某无法及时赶到,紫萱的一番心意定要付之东流!”
换了强硬的口气,果然见魔尊的眼猛地睁开,虽然里面还是一片混沌,却终于活过来了。
徐长卿顿时松口气,心里却也忍不住五味杂陈。
便是治得好毒伤,他和这魔尊心里缺失的一块,却都再难补回了。
只有过了那奈何桥,忘了今生才可疗了那心伤吧。不知我俩谁会先走一步,远离这一切纷扰,再度轮回。
徐长卿想。
而渝州城,已经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