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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修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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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名修士,隶属熙笃会,离开修道院前往圣地朝拜。
会中戒律森严,普通修士平时鲜有外出的机会,更不要说先跨越半个王国到南方的港口、再搭热内亚人的船去往黎凡特。但你坚持要在受主召唤之前拜谒一趟耶路撒冷,在恳求不知道多少次之后,终于获得许可的文书,带着一个资历尚欠的学徒启程。
你常年节食,在修道院时每天虔诚地祈祷八次,认真地在修道院的农田里劳作,贯彻圣本笃的守则。平时你只接受最粗粝无味的食物和清水,接受圣餐时才会容许酒液流淌下咽喉。你在熙笃会修士白色的羊毛袍里穿粗毛布的里衣,被摩擦发红乃至反复破口结痂的皮肤让你感到洁净、无欲无求。
这样的你虽然才三十岁出头,却已经身体羸弱,每年冬天到来前都有同伴担忧你无法熬到第二年的复活节。修道院长是你早已十多年未见的母亲的族兄,他在你一次次提出前往圣地的请求时,总是露出略微感伤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想起了你的母亲、以及你少年时放弃剑与长|枪时你母亲的泪水,还是因为他认为你无法活着从旅途归来,甚至可能在抵达圣城之前丧命。
不论是哪种,你都认为不妥。但缄默是熙笃会的美德,你什么都不会说。即便如此,你委婉的指摘总是会让院长不自在地咳嗽,在让执事送你出去时略微垂下头。
你认为如果能在朝圣之旅中死去更好。在橄榄山俯瞰的土地上闭上眼睛是何等的荣光啊--那样等世界与时间的劲头到来之时,当耶稣第二次降临、击败从深渊中现身的怪物,你就能在离主最近的地方苏醒,倾听祂的教诲,接受最后的审判,前往永恒的天国,又或是为你无法直面的罪恶服刑,亦或是坠入地狱的深处。
修道院长、还有其他人其实也明白你的愿望,但他们可能还是希望能将你在修道院中埋葬。假如你日复一日的德行终于换来认可,令你的尸体不朽,又或是触发了什么别的奇迹,那么你会得到教廷认可成为圣人,身影走进教堂又或修道院的壁画。你的每一节手指乃至头发都会被装进镶嵌宝石的圣物函,成为修道院与君王争夺的宝物,朝圣者们则希冀触碰一下装有你的某个碎片的盒子就能治愈疾病。修道院会因为有你而收到更多慷慨捐赠,代替永远不安的贵族家庭们名义上保管土地,帮助他们缔结政治同盟,为他们死去的祖祖辈辈祈祷。
你明白这一切,对此不赞同,但也不会斥责修道院的同伴或是任何大人物。
每个人生来都被不同的渴求与随之而来的罪恶标记,你也不例外,因此不会对任何人苛求。
在今年大斋开始前,你大病了一场,受到了某种启示,感到非前往耶路撒冷不可。终于,这一次修道院长也松口。你感到这是主的旨意,你确实注定要去圣地,并死在那里。
照理你应该徒步加入朝圣者的队伍,但你的身体过于孱弱,最后你也不得不让步,接受了修道院长的安排,骑着一匹驴子上路。你受过优秀的教育,就像圣贤的解读附注在羊皮纸面上环绕经文,不漏过字里行间任何一个细节与多重寓言,你无法不注意到这巧合--耶稣进入耶路撒冷时,也骑着驴。
可你在离开教区之后就遇上变故:你与学徒被卷进两位领主的争斗之中,其中一方误以为你们隶属与敌方某位主教关系密切的另一座熙笃会修道院。粗暴的骑士们拒绝倾听任何辩解,将你拽下驴子,不仅带走坐骑,还抢走了你们携带的大部分口粮还有旅资。那可怜的学徒吃了几记拳头,流着鼻血坐在泥地里哭个不停,甚至忘了要把你搀扶起来。
你们无法在天黑前进入下个城镇,只得在乡野间某个古老建筑的遗迹中躲风。在逐渐昏暗的暮色中你辨认出某截断掉的柱子底座上雕刻的字母,连起来是某位罗马皇帝的名字还有年份数字。那是与希波的奥古斯汀一个时代的遗物。
当夜你做了一个离奇的梦,在梦中你见到了奥古斯汀,与他坦白交换应当忏悔自省的人生细节--比如非常著名的,奥古斯汀曾在年轻时与地位低微的女性相爱并姘居十五年,最后却为了能与富有的女继承人成婚而将她抛弃。
你醒来时脸上有泪水风干后的凉意。
然后你发现那学徒已经带着仅剩的盘缠不知去向。
你茫然无措地在帝国的遗迹中看着太阳升起。上次被这种情绪侵袭时,你还是个少年,你至今清楚记得坐在家中堡垒土墩上看湿润的日出将旷野点亮,身下一夜的露水沾湿衣服渗进皮肤,你打了个寒颤。那个瞬间你决定抛弃族姓,将余生献给祈祷与苦修。
起身蹒跚而行,捡了树枝当作拐杖。
没走多久你就感到口渴,可因为水袋太重,你无力负担,就把它丢在了遗迹里。于是你只得折入林中的小径,祈盼能够在树林中找到溪水,又或是可以湿润嘴唇的野果。初春的天气还很寒冷,但这小径边已经开满可爱的野花。越往前走,你就越感觉自己正在时间中穿行,直接走入了复活节后烂漫的春夏季。
你没有在树林中找到溪水,却走进了一座花园。
蝴蝶的风暴与艳丽的果树让你感到不祥,但你决意前进。如果这是魔鬼的试探,那么你必须面对并战胜它的恶毒诡计。
花园中有娇嫩的绿草地,还有一顶猩红色的帐篷。身着蓝色长裙的金发女性掀开门帘走出来,你没有仔细端详她的面孔,便惊恐地垂下视线。这是许多许多年来,你头一回与女性面对面。但同时,一种奇异的兴奋感蹿上背脊。你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让粗毛布更疼痛地磨伤你。
然后你抬起头,失望又安心地发现,面前的是一张陌生的美丽面孔。
身份高贵的花园女主人以酒与干酪款待你。
你摇了摇头推拒,女主人明白了什么,转而奉上泉水与麦粥。你略微垂头致谢,轻声念诵祈祷文,然后以甘甜的清水滋润生疼的嘴唇与喉咙,再一口口地吃下流食。
你进食期间,一个年轻的骑士前来与你搭话。
他也是在途中无意走进了树林来到这座花园的客人,但看起来,他已经在这里逗留不止一天。这让你感到疑惑又警惕。骑士询问你来自哪里,打算怎么前往遥远的圣地,在听闻你的遭遇后愤愤不平地叹息。面对骑士的问题,你只以最简单的词句作答,但对方并不在意。他是个健谈快活的年轻人,一个人就可以填满对话的空白,只有在看向女主人的背影时,他才会突然安静下来,眼神里有无法掩盖的痴迷。
这让你有些难堪。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你就决定离开这里。你虽然意志坚定,但并不鲁莽,这样的情况下,还是先回修道院重整行装更好--哪怕这意味着可能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修道院长再次允许你出行。
女主人没有挽留你,甚至还将装满黄金还有食物的袋子送到你手中。不可思议的是,沉甸甸的东西塞进那丝绸的小口袋之后就失去了重量,你拿着都毫不费力。
这让你感到恐惧。但女主人安静地注视你,目光中没有邪恶或是敌意。她至今没有在你面前说过任何一句话,但你擅长一言不发,也善于解读他人的沉默。你于是接受了这份好意,但是决意在找到可以捎你一程的人之后就将这贵重的礼物转手他人。
女主人为你指路。离开花园的路在另一边的尽头,沿着小路,经过茂密的栗子树,然后一直走出去。
你与被爱情诅咒的骑士道别,向女主人颔首致意,然后转身离去,目不斜视地循着小路前进,直到有声音从旁呼唤你:
“那里的好修士,请您留步。”
一位身着白银铠甲的英俊骑士望着你。
你口中默念着祈祷文,微笑着等待对方说下去。
“您能听我忏悔吗?”白银骑士问,他的声音里有某种打动人的软弱之物。
你摇头,解释说你只是修士,并未接受神职,没有资格为人执行告解的圣礼。
白银骑士沉默了片刻,轻轻说:“我无法离开这里,很难想象会有主教或是神父来这里倾听我的忏悔。”他微笑了一下,又说。“无法接受告解的圣礼也没有关系,尊敬的修士,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倾听我坦白自己的罪。”
你没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白银骑士示意你跟着他走到栗子树下。
繁茂的枝桠带来一阵凉意。你看着白银骑士,等待他开口。
他苦笑了一下,略微抬眸:“您看。”
你抬起头。
然后,你看到了栗子树上不该长出的沉重果实:
一颗又一颗的、已经腐坏的、已经露出白骨的头颅。
“他们都是死在我剑下的、误入这座花园后试图带走她的陌生人。”白银骑士轻轻地抽了口气,像在叹息,“愿主原谅我。”
你低低地祈祷起来。
白银骑士站在你身侧倾听了很久,突然说:“您不问我为什么那么做?也不指责我的残暴?”
你沉静地看着他。
每当你以这种态度应对他人,对方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你敞开。白银骑士也不例外。
“为了遵守对爱人的承诺,我必须杀死他们。”他的口吻听上去几乎是痛恨的。但他的话语随即变得柔和。“很久之前,在我求得她的爱时,她要求我发誓满足她一个愿望。我当然立刻答应了,不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
“她将我带到这座花园外,告诉我这里会成为她与我的乐园,要我发誓,不论是谁想要将她从这里带走,我都会尽我所能将入侵者击败,保护我们的爱不受损害。我答应了。”白银骑士又停顿了片刻才说下去,“我不知道的是,她已经向精灵许愿,以自己的美妙嗓音为代价,获得了这座花园。只要在这里,我和她都不会老去,不用担心任何事阻碍我们相爱相守。”
骑士美丽的淡蓝色眼睛痛楚地眨动了一下。
“但我也再无法离开这里。
“最初的一切都很美妙,美妙到等我回过神时,已经一百年过去了。”
白银骑士垂眸,抚摸着自己佩剑闪光的手柄。
“总是会有人闯进这里。即便我厌倦杀害比我弱小的人,我还是必须认真应战,被她的魅力折服的人总是拒绝投降,最后我总是不得不杀死他们,不,现在我已经不去询问他们是否要想要投降了,因为我知道答案。”
“我常祈盼着有一位比我强大的骑士能迷路来到这里,击败我、给我解脱。但我又希望永远不能够。好修士,你似乎在问,我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又或是假装被击败。”白银骑士笑了,他有比你年轻的容颜,又有比古井更幽深的眼神,“因为我对她承诺过会守护这座花园。即便这一切让我痛苦,我也不会违背对她的承诺。”
他抬起头,黑色果实的影子在他的瞳仁里摇曳。
你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现在已经多少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要踏出这个花园,我一定会立刻化作枯骨。如果那个时刻真的到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我跑出去。一样是永远相伴,我无法下狠心让她选择名为死的永恒。死亡不适合她。不可以是她。”骑士的声音低下去,仿佛已经忘了有你这个听众。
风穿过枝桠还有果实的洞孔,发出怪异的尖细低哮。
“是我主动选择了这座爱的牢笼,也是我担任它的看守。我承认我的罪孽,为我直接应下誓言的莽撞、为手上沾染的鲜血。也许……也该为我爱她而忏悔。”
骑士垂下眼睫。
“谢谢您听我说完,也感谢您不爱她,让我不必对圣洁的人动手。”
你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我并不圣洁。”你清晰响亮地说。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说话了。
年轻时你爱过一个人,你许诺会给她一切,但是最后,你软弱地答应了父亲安排的婚约。于是她走进湍急的河水里,杀死了自己,杀死了你与她的孩子,也杀死了那个你。
自杀者无法落葬教堂后的墓地,而是要被运到远远的荒野里,与其他被绝罚的人一起长眠。你看着她的薄木棺材被泥土掩盖,没有一块墓碑,你踏着惨白的月光回到家中,在城下坐了一晚上,直到太阳照常升起。你做出决定,进入熙笃会,以对圣行的模仿驱赶不曾离去的噩梦与后悔。
“我比您罪孽更为深重。”你对白银骑士这么说,而后转身离去,将花园与缀满果实的栗子树抛在身后。
重新走上大路,你没过多久就遇上好心的商队送你回修道院。
商人听到你的经历非常同情,他的一个姻亲常走到南方港口的路,如果你愿意,他可以安排之后让那位亲戚护送你去搭往圣地的船。
你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
但你知道自己不会去耶路撒冷了。